等薛扶泠见到薛父,已是未时初刻,早过了饭点。
家中规矩,父亲还未回来,是不允许用饭的。
薛娆等不及父亲回来,先回了孟家。
薛策也没回来,大嫂子曹氏怀有身孕已八月有余,身子沉不方便走动,差了婆子告罪一声,没有出现。
所以饭桌上,只薛父、万氏、薛简和薛扶泠四个人。
薛父本来心情不错,问了薛娆的事情,心疼的止不住,当下就想拍桌子去孟家评理去,被万氏瞪一眼,柔声劝了回来。
转头看见薛扶泠,脸上的担忧和心疼敛了下去,转而沉下脸,庶女高嫁,他依旧没有好脸色,冷声道:“他为何没来?”
万氏见夫君抖动的胡须,开口将事情说了。
“要你有什么用?”薛父脸色更黑,想拍桌子又忌惮万氏不让,只好将手紧紧抓在桌沿上,怒吼出声。
吓得薛简一抖,缩着身子只想往万氏身边凑,不明白父亲今天怎么这么吓人。
薛扶泠被呵斥,木着脸,沉默着站起身子低下头听训。
“小声些,吓着简儿了。”万氏揽着小儿子嗔怪一声,后知后觉薛扶泠也在,噤了声。
薛父强扯着好看的脸皮,对着被吓到的小儿子笑了笑,安抚几声,薛简这才坐了回去。
屋内伺候用饭的丫鬟婆子俱不敢说话,静的落针可闻。
“先用饭,你不觉饥么?”
薛扶泠微微抬眼,诧异万氏今日替她说话,见她神色淡淡的,迟疑着重新坐下。
薛父冷哼一声,拿起筷子夹菜。
家里用饭不许说话,直到捧着玉盂的丫鬟婆子伺候完下去,几人重新挪了地方,薛父才开口。
“听说你公公齐老将军为自家私塾请了洛大师出山?”
洛大师,全名洛春山,字尧广,是先朝宁德年间两榜进士,不喜为官。
宁德五十年,因得罪权贵,被贬,洗清冤屈后,再不入朝,转而专研学问。
因刚直不阿的性格和极善书法而传名于世。
世家无有不知他的,争相想请他出山,教导后辈子弟。
可洛大师出了名的脾性难以捉摸,任凭你再大的权势,若是不能打动他,嘴皮子说破天也没用。
“父亲从哪里知道的?不曾听说有这件事。”
她刚说完,薛父威严的声音又传来,“你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简儿已经启蒙,若是得到洛大师的亲自教导,何愁将来前程?齐家那边,你去说说,让简儿去齐家私塾念书。”
万氏有些震惊,当时不是说的叫简儿去万家私塾念书么,怎么变了?
不过,若是师承洛大师,她也愿意叫简儿去齐家私塾。
不过,这个消息,她娘家也没听说,他是怎么知道洛大师要出山的?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薛父见妻子反应,忙挥手让屋内的丫鬟婆子带薛简下去。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薛父才对万氏讨好道:“今日永宁公主秘密回朝,同僚都推脱,只有我领了命,不顾寒冷去迎接,遇上四皇子殿下,听他身边人说的。”
“啊?”万氏忘了规矩,惊讶出声。
“公主到底回来了?”不过惊讶一瞬,她的面上也带了一丝了然,看来早就听说了,只是太过突然,一时不备。
只薛扶泠震惊不已,她记得永宁公主不是和亲月氏了么?怎么突然还朝了?
这么大的事,她在齐家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是啊,当初和亲,朝中公主就只有当今膝下的永宁公主年龄合适,月氏又非要皇室之女,她生母只是个无甚名分的侍妾,也无人做主,那不只有她去了吗?要说……”
“啰嗦什么?公主为何突然回来了?”万氏顾不得规矩,将薛父的话打断。
“唉。”薛父抚了抚胡须,才道:“圣人登基,不满月氏和亲后又屡次骚扰边境,派了骠骑大将军冯卫应战,大败月氏而归。月氏不忿,又打不过,便将永宁公主休弃回来。”
“这羞辱之事如何使得?”万氏难得的控制不住表情,惊措不已,“月氏居然这般胆大?就不怕火上浇油吗?”
“估计她在齐家也听说了。”
薛父看一眼面色平静的薛扶泠,又压低声音,“火上浇油又如何?冯卫又不和她公爹齐老将军一样,能战无不胜。
这一战咱们只是险胜,兵力损耗几乎和月氏一样,况且圣上才登基三年,国库本就空虚,打仗又劳民伤财,哪里能为了永宁公主再打一次呢?岂不是为了个弃妇而不顾天下百姓生死?叫人诟病?”
百姓们都知道打败了月氏,报了当年之仇,可无人知道和亲公主被休弃。
堂堂当朝公主被休弃还朝,这是连万氏这样的后宅妇人都觉得屈辱之事,圣人又如何不晓得呢?
如此,朝中也不是没人出主意,说只需让公主死在半道,当做没有这回事即可免了屈辱。
只是,长宁公主乃四皇子裴骁一母同胞的亲姐,四皇子重情,力排众议用自己全部的食邑换来公主性命。
就算是公主之躯又如何?
也没钱财重要。
所以,这件事密而不发,满朝上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契十足,全当没有这回事。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僚之间,又怎会不互通有无呢?
任是得了四皇子的全部食邑,朝中上下心中也要鄙夷辱骂公主被休弃是天大的羞辱,厌恶公主竟还有脸活在世上。
可他们完全忘了,当初战败,禹国疆土辽阔,天下顶天立地的男儿比比皆是,不提起刀剑护国,却要牺牲一个弱女子,去那月氏荒凉野蛮之地,来换取短暂的和平。
公主本该是他们的恩人,受万民的敬仰和爱戴。
可如今,视公主为耻辱者、弃公主如敝履者、要公主以死谢罪者,皆是出自那些顶天立地的男子之口。
不知他们想起“永宁”二字,羞愧与否?
有仇必报,知恩图报。
她一个深宅女子也明白这为人最简单的道理。
而那些饱读诗书的男子呢?
想想也是,她与他们一样,也是得利者,享受了公主带来的和平,又有何资格去评判?
薛扶泠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恍惚想起,难怪今日来薛家,街上无缘无故多了那么多巡街士兵,却又不足以扰乱百姓生活,发生恐慌,原来是为了秘密接公主还朝。
“行了,也不多留你了。简儿入齐家私塾的事,尽快办妥。”薛父命令般的语气不容拒绝。
“是。”薛扶泠点头行礼,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也如公主还朝一事一样,没有她说话的份。
顿了顿她低声道:“女……我回去了。”
像在自言自语。
当然无人应答,薛父自顾拉着万氏吹嘘着自己今日如何当的差,惹的万氏嗔他夸大其词。
两人的声音渐小,薛扶泠也走出厅堂。
坐在马车上,看着“薛宅”两个字,心内几分惆怅,终究没等到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