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扯远了。”沈祈灵不想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东拉西扯,但当她直视枭咲那双目不斜视的眼睛时,她的想法却有了一丝变化。
那种眼神……让人莫名感到熟悉……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沈祈灵完全想不起来了。
会是链接他人精神吗?沈祈灵不确定,她总感觉枭咲这家伙迟钝中带着一丝古怪的敏锐。
一个缘由、一个问题、一个答案,当一个人问出相对应问题时,除非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否则答案只会是唯一的,缘由也是。
沈祈灵暂时还搞不清楚枭咲的真实意图,而枭咲明显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精神链接,是我的能力。”
除了些微吃惊外,沈祈灵没有表现的太过诧异,枭咲明白这个答案她曾设想过。
“也就是说那群人强迫你链接伤者的精神?”联系枭咲先前戛然而止的故事,沈祈灵有了进一步猜想。
枭咲没有否认,“那是一团杂乱无章、晦滞黏稠如淤泥的精神。”
“不同于濒死者的衰弱,它强悍得可怕,接受那个男人混乱的精神时,我甚至怀疑自己误入了神明的禁地。”
“这么说来,你所谓的‘违背人伦’,是因为他们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你还真是冷酷呢,正常情况下,就算是陌生人,对方已经这么悲惨了,好歹心底也会产生刹那怜悯吧。”
“可你却完全无动于衷,就好像没有心一样。”
“我还以为你不需要呢。”沈祈灵如枭咲所言,一直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就连丝毫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你很需要那种虚假的安抚吗?可你的眼睛分明在给我相反的答案。”直视着那双铅灰色的眼睛,那双冷淡到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空洞眼睛,沈祈灵怀疑枭咲在故意说笑。
“被你看出来了呢,老早就有人说过我的眼睛不会撒谎了,我还顽固地不肯相信。”
一个可以笑眯眯自嘲的家伙,一个总是懒洋洋的,貌似不会被任何伤心事冲击心灵的家伙……
这种人真的会伤心吗?
沈祈灵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人类彼此之间想要完全理解彼此本就不可能,她又何必自不量力。
“回归正题吧,同样的问题,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沈祈灵隐约有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里将会有出人意料的惊喜。
“他们让我链接那个男人的精神,将它作为锚点注入一个无辜*孩童的精神意识中。”
“那名伤者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受的伤真的是脑袋开瓢这么简单吗?”
“卫攸斯请你帮忙的原因真的只是救人吗?她要求你链接精神,证明她有事先调查过你。”
“如果只是单纯救人,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孩童作为精神承接容器,相比于精神力弱小的孩童,成人的承受能力明显更强,况且他们完全可以借助意识上传机器,还是说那个孩童身份特殊?”
沈祈灵的问题依旧单刀直入,她需要最明确最真实的答案。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最先回应她的不是她最关注的答案,而是枭咲莫名其妙的笑。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会不怨反笑吗?枭咲难不成精神崩溃了?
沈祈灵搞不懂,但她从枭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最厌恶的东西——
怜悯。
或者说可怜。
“你仿佛一点也不在意那种程度的精神链接会给一个精神弱小的儿童带来多么深重的痛苦。”
枭咲的话没头又没尾,沈祈灵不明白他突然跳转到这种话题上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变相讽刺她冷血无情?
“那种常识性问题你又何必询问我,我们现在探讨的并不是那种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沈祈灵从枭咲突然锐利的神态中感受到了他不敢苟同的反驳态度。
这种情感丰沛的社会群体,有的时候真的让人很头疼。
“顾左右而言其他,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好吧,我只是想要确定一些事情。”感受到沈祈灵的不耐烦,枭咲决定不再于对方的雷区上蹦迪。
“小姐,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被明显破坏过,那么对你而言,她还算是个完整的个体吗?”
又是这样,枭咲这个谜语人到底想要搞什么?
“这种哲学性问题你不应该来问我。”沈祈灵拒绝回答。
枭咲:“其实就算灵魂受损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可悲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祈灵:“……”
“我感受到了你的迷茫,小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副与自己精神相去甚远的躯壳,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惶惑。”
枭咲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对沈祈灵发动了精神链接,并且顺利链接上了她的精神,感受到了她情绪。
“现在是愤怒,我感受到你很希望立刻朝我的鼻子上挥一拳。”
枭咲说的没错,私人领地被侵犯,沈祈灵确实很想一拳将他打成熊猫,不过她还没那么冲动。
现在的情形就和她在未经旁人允许的情况下就对他们发动绝对掌控没什么区别。
不过,即使两者情况相似,沈祈灵也没打算坐以待毙,“你最好不是在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她默许了枭咲的行为,但如果对方之后还有什么出格举动,她会立刻出手。
沈祈灵又瞧了一眼表,时间过得很快,差不多快到夜半零时。
“很高兴能得到你的理解。”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虚假笑脸,枭咲的性格有时候蛮割裂的。
“至于你方才的那些问题。”他说,“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然后又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首先是那名伤者的身份,也许说出来会让你有些意外,经过我的检查,他是一名仿生人,精神上烙印着监管者特有的标记,但有别于联邦的监管系统,那显然是一个特别的监管系统。”
“他是一名红心仿生人?”
有了维珈·赫尔墨斯的教训,沈祈灵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假设居然是人类和仿生人悲情爱恋这种狗血闹剧。
然而,这次她的假设却偏离得相当远,真想并不是简单的情感纠纷。“不,他并不是,他不属于红心、方块、黑桃、梅花四大序列中的任何一种。”
“他不属于2074年任何一种量产仿生人型号,却也有别于黑市里面粗制滥造的a货,是个货真价实的初号机。”
“初号机?”这个称呼沈祈灵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应该很清楚,仿生人并不是人类灵光一闪就造就成功的,它们从研究、实验、培育、测试、再到量产,经历了漫长的演化过程。”
“要知道,于最冰冷呆板的程序性机器中觉醒意识,衍生情感是很困难的,自我情感与集体意识必须要投入到相对应的环境中才可能有苏醒的可能性。”
“而人类又是个极其排外的种群,想要他们完全接受仿生人,必须要消弭仿生人同人类之间的巨大差距。”
“尽可能减少他们身躯上的钢铁构造,将他们的机械心脏替换成能够搏的血肉心脏,将他们体内错综复杂的电线导管替换成运载血液、空气和营养的血管,将他们冰冷的外壳替换层柔嫩细腻的皮肤,将他们只能程序化运转的脑部芯片替换成两个并拢的拳头那么大的人造脑。”
“让他们流血,让他们自愈,让他们痛苦,让他们幸福,让他们开悟,让他们承认群体身份,最后再让他们乖巧顺服。”
“科学研究中美好愿景和最终成果就好似白纸上间隔的两个黑点,从一点到另外一点,结局只有一个,但过程却并不唯一。”
“在这漫长的摸索过程中,人类进行过三次重大尝试。它们就是后来的零号机、初号机和量产机。”
“这是一个创世纪般的奇迹,一个足以比肩上帝的成就,人类社会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除了……人伦问题。”
“罪恶于文明中滋生,初号机的背叛就是反噬的开始。”
仿生人的创造历史,沈祈灵在暗月档案上看到过,不过那些档案上更多是关于蛞蝓和他父亲的,关于仿生人战役也只详细讲述了第二次仿生人大战,也就是所谓的新约战争。
档案对于旧约战争提之甚少,若不是枭咲替沈祈灵梳理,她对当年大战的爆发真相不过只有皮毛。
“讲下去。”
仿生人发展史对人类文明来说意义深重,骨子里拥有研究员求知若渴精神的沈祈灵对其的探索欲更是超过常人。
不仅是出于人类行为研究意义的考虑,还为了解决系统留下的烂摊子。
“那段历史,随便一本历史书上都能寻找到相关记载。只不过,我感向你保证,如果你选择通过它们了解过去,那你就会完全落入一个人为操纵的骗局之中。”
枭咲的语气和神态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像是一个虔诚宣誓的教徒,哪怕摆在眼前的是赤焰燃烧的绞刑架,也要将上帝的福音带来人世。
“历史书上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所以会爆发,是因为初号机仿生人亚当、夏娃和莉莉丝的背叛。”
“身为初号机,他们拥有与人类相当的寿命,这是当初科学家为了让他们能够更好的被社会接纳而做出的最终设置,也是联邦无法销毁的最主要原因。”
“相比于无情无感、更多只是机械原件的零号机,初号机更具备人性,可以这么说,除了所谓的超凡能力觉醒外,把他们混到人群里,没有一个人类社会成员会否认他们身份的合法性。”
“也正因为此,初号机比零号机更具备觉醒自我意识的潜能,这也正是科学家们期盼的结果。”
“上帝将亚当与夏娃安置在伊甸园,让他们对自我身份产生绝对认同感,这是上帝所需要的。”
“正因为需要,所以可以无止境地溺爱,但前提是做个乖小孩。”
“乖孩子,听起来简直像是人偶。”如枭咲所言,如果沈祈灵将自己包装成一个通过历史书了解过去方人,就有机会提出质疑,因为无知者无罪。
“没错,人偶。”枭咲肯定了沈祈灵的说法。“上帝需要的是美丽的人偶,是空洞顺服的灵魂,就显示ai聊天人物中早就设定好程序的虚拟对象。”
“上帝可以允许人偶的小叛逆,但绝不许可人偶尝试反抗他的控制。”
“自我主义意识强盛的灵魂只会是个麻烦,稳定发展的进程里不需要这样的存在。”
沈祈灵:“将变动因素剔除保留稳定机制,这是人类发展中极为常见的现象。”
“你肯定人类的顺口程度已经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就算是绝对中立主义者,经历过那两起对仿生人的大迫害后,也很难做到你这样稳定公平。”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并原本就不是仿生人,而是人类。沈祈灵很想这么回答枭咲,但她没有。
对于人类而言,承认错误属于可接受范畴,但悔改则不然,因为错误一但存在发生的倾向性,就永远不会被避免。
如果你听到有人类在对其他物种说抱歉,那么恭喜你,你被成功欺骗了。请永远记住,人类的歉意与虚伪只对同类。
至于异种,用一句不太恰当的比喻表示,没人会对屠*宰*阉*割*活章鱼这种事情感到罪恶,因为更多时候他们只会惊恐于操刀人的冷血无情。
“就事论事而已,如果让你误会的话很抱歉,我的歉意也只能到这了。”
为人类的罪行而自责,并向受害者致歉吗?
先不论她来自2037年,未来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就算她真诚致歉又能如何?
一句对不起,一句没关系,就能抹消所有的罪恶吗?这种幼稚的想法只有人类才会抱有。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这一切,最好的方式不是过去的人为未来人的罪行自责与赎罪,而是未来人自己意识到自己的暴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彼此独立,否则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关系除了你死我活外就只剩一种可能性,统治与屈服。
和现在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