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衢将拜帖送进江家不久,就有一辆马车从江家驶出前往青龙寺。
路途艰险可马车速度却并未有半点减缓。
雪山上化不开的雪就像是宋满福的担忧一样,愈来愈深也愈来愈寒。
马车上面铺了厚厚的几层毯子,哪怕是颠簸的路况也并未感受到丝毫不适,甚至连颠簸都淡了几分,足以体现出赵兰香的细心。
宋满福将昭昭抱在怀里,感受着昭昭瘦弱又娇小的身子,只觉得心疼不已。
疾驰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大山里显得尤为清晰,赵兰香特地叫了府中最好的马夫,特地叮嘱要用最快的速度送老爷和小姐上山。
马蹄疾驰,踢踢踏踏的声音就像是敲打在人的心口一样,让宋满福十分的不安。
深夜路长,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只有一辆马车狂奔,直至青龙寺外一声啼叫嘶吼,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宋满福急忙从马车上下来。
身边仆从上前去叩响了青龙寺的大门。
深夜,青龙寺古朴沉重的大门紧闭,宋满福心中充满了担忧。
因为寺中很少在这个时候接香客。
可大门却在他犹豫的过程中打开,门中的小僧就像是等待已久一样,看到他怀里抱着一个人也并未有丝毫的惊讶,反而直接道出了他的身份。
“劳烦宋施主跟贫僧这边来。”
宋满福不再客气,急忙抱着宋婉玉进了寺门。
跟着那小僧绕过主殿往后面的客房走去,这一路七拐八拐,那小僧的步子却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速度,不至于让宋满福跟不上,却也没有慢一点。
他走到了一处院落停了下来,推开门然后给了他一个请进的手势。
宋满福知道,这小僧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谢谢道长。”
小僧双手合十,说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离开。
宋满福抬脚踏入了这别院里。
院落幽静,院内灯火长明,院子西边长着一棵茂密的大树,哪怕是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依然绿的扎眼。
在这雪白一片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别致,也像是预兆着勃勃生机。
许多年前送昭昭上山的时候,宋满福来过一次青龙寺,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可看到了这棵树,那画面便又重新清晰了起来。
他记得第一次送昭昭来的时候,也是冬天。
那时他感叹此树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竟然能生长的如此茂盛,便问缘休。
“这是什么树啊?”
缘休当时答了他一段莫名其妙的诗句,当时听的时候,他还不懂其中的意思,现在却有颇多感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你想到的是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当年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勃勃生机,昭昭便有了活路。
重返故地,绿意盎然,他看到的是新的生机。
这一次,昭昭也必然有救。
寒风凛冽,宋满福裹紧了宋婉玉身上的毯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膝盖漫进皑皑白雪里,寒气瞬间侵袭入骨。
可宋满福并未有半分退却,他的声音悲切:“求大师救救我女儿。”
“缘休大师,救救我女儿。”
“只要你能救她,无论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缘休既然留了那封手书,就没有不救宋婉玉的道理。
但宋满福也知道,如果当时能救,缘休肯定不会只让人带来一封手信,引他上山来见。
可见这一次要救昭昭,是有条件或者要求的。
而且这个要求肯定会让他为难。
路途遥远,他义无反顾的来了。
既然已经表明了决心,缘休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宋满福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就被人拉开。
缘休背着烛火摇曳的光站在门外,整个人沐浴在灯火那柔黄的光里,神情悲悯又带着佛性。
那一瞬间宋满福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佛祖下凡,竟然忍不住的想要朝着他叩首,心生敬畏。
宋满福回过神来,缘休已经让他将宋婉玉抱到旁边的房子里。
他连忙起身抱着宋婉玉进去,然后把她放到了床榻上。
“大师,你快看看小女,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晕厥不醒。”
缘休并未上前,只是站在床榻外大概一步的距离看着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良久才收回了视线,而后看向宋满福。
“小施主年幼时受命数影响,生人之气比寻常之人消耗要快上许多,贫僧便提议用诵经静心之法压制心中祟气。”
“可邪祟之气产生速度远比消散速度还要快,原本每月一次上山诵经静心,便可用此举将积压的祟气清楚干净。可上月小施主未曾前来,自身气运难以平衡,祟气疯涨,自然压得康健之气无法抗衡。”
“小施主已经多年未曾被祟气侵扰,一朝难以适应晕厥过去,长久未醒也是因为少了生人之气。”
缘休说着又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宋满福一看他这表情,只觉得心情大起大落,连忙问道:“大师莫要探求,只要能救昭昭,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去试,是要我举家搬迁,还是诵经?”
缘休言:“祟气聚集,已经难以用寻常之法消除,小施主体内生人之气这几日已经消散,这次就算醒了也会元气大伤,难以再以康健之身对抗祟气。”
“再者,惑星之劫也会随着小施主年龄的增加,影响会更深,小则人烟聚集之地波澜不断,大则动摇皇室根基,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宋满福一听这话,声音颤抖:“大师的意思是,昭昭没救了?”
“昭昭啊!我可怜的女儿。”
他直接扑倒在了床上,抱着宋婉玉的哭个不停,全然没了在朝为官时那运筹帷幄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痛哭流涕。
缘休又说了句什么,但被宋满福的哭声给掩盖。
他半点也听不进去。
缘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小施主不该是如此命薄之人,贫僧愿尽力一试。”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昭昭还有救?”
缘休点头。
宋满福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哭声戛然而止,他随手抹掉脸上的泪水,语气里带着点委屈:“缘休大师,以后这种话放到前面先说行吗?不然我真的要被吓死了。”
“大师不要有顾虑,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
“惑星命格,若是不能远离尘世,迟早有一日会被尘世业障所累,到那时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再无回天之力。”
这话说的虽然可怕但并无道理,而且更别说还是缘休说出来的话。
如果是换了别人,宋满福只会觉得这人满嘴的神仙鬼怪实在是荒谬,绝对不可信。
可缘休精通方士之道,连国运都算得,更别说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命运。
他就没有听说国师有过不准的时候。
这话从算无遗策的大国师嘴里说出来的话必然不可能是随口胡诌。
世间人人都被俗事所扰,唯独缘休六根清明不问世事,他不求回报,只为旧缘。
他说什么,那就一定是什么。
宋满福犹豫片刻,缘休却又言:“施主不必担心,贫僧自会担起教导之责,小施主慧根通透,乃可塑之才,贫僧定然不会让明珠蒙尘。”
试问天下谁不想让自家的孩子拜缘休为师,宋满福可是听说当年就连陛下也想让缘休收太子为徒,后来不知为何搁置了这件事,但足以证明缘休的能耐。
若是能得缘休指点两句定然仕途坦荡,若是得了他的青眼,直入青云也不在话下。
可宋满福只想让宋婉玉此生过得开心快乐。
他并不求她能有多大的成就,女儿家家的何必成龙又做虎,只要能平安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师,就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惑星之劫,唯孤独可解。只有斩断俗世尘缘,方可得新生。”
他于昭昭本来就难以相见,若是将她送上青龙寺,日后怕是再也没有团聚的日子。
失去了夫人,宋满福有已经倍感孤单,若是连女儿也留不住,那他还算什么爹爹。
“大师,昭昭还这么小,她一个人在寺中日后要怎么办啊,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宋满福已经悄然红了眼,他忍不住回头看向睡颜平静的昭昭,心想:若是昭昭知道爹爹不要她了,肯定会难过的。
可若是有其他的办法,缘休也定然不会拆散本来团圆的一家人。
有些人一出生命都已经定好了。
在寺中,她能避开很多的人,也能少遇见很多的人,那些会助她的人迟早有一天都会遇见,可那些会害她的人也是。
与其如此,倒不如护她到羽翼丰满那日,再让她去迎接自己该有的命数,到那时,她也不至于随波逐流。
缘休看到了宋满福眼中的不舍,只低念一声:“善哉。”
俗世纷扰本就容易扰乱人的心智,更别说宋婉玉命数独特,极其容易受尘世影响。
年幼时孩童心思澄澈心无杂念,只需要每月静心便能压制,可年岁增长,知晓的道理多了,心事也便多了起来,只要是有牵扯的是非都有可能会成为宋婉玉的一把刀。
缘休当初占出宋婉玉日后会进宫,惑星降世,要么沉溺君王要么祸乱朝纲,无论是什么下场,于这世间而言都是祸害。
他本该让她在既定的命数里死去,只有在一切未发生之前斩草除根,才能杜绝她动摇江山根基的可能。
可偏偏,他占第二卦时,太子来了。
他的出现改变了已经定好的卦象,让他占出了从未有过的结果。
命定之人。
一个注定会孤独一生的太子和一个会祸乱朝纲的妖女是命定的缘分。
那晚,缘休摆弄了整整一夜的铜钱卦,得出的结果再也没有改变过。
他哪里是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有什么缘分,他是在为他的小殿下,谋划一条新的路。
一条通往九五之尊却不会孤独众生的路。
缘休集方士之大成,哪能不懂逆天改命的后果,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用自己的命去博了。
失去了占卜之能的缘休不得已向陛下请辞,而后遁入佛门为自己平生所犯之事赎罪,他安排好了一切,却唯独忘了问君肆的意见。
他也是弃他而去的众多人里的一个。
因果循环,他费尽心思想要最后留一人在他身边,可却也因为自己的机关算计,为他带来了更多的离别。
君肆这一路走来太苦了,他才十岁就已经经历了众叛亲离,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地狱。
事情发展到这里,缘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甚至不知道日后他们的命数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他只能凭借自己曾经知道的、算到的,尽力而为。
他也从未想过宋婉玉会和君肆这么早的见面,在他算到的命数里,宋满福官拜丞相后,宋婉玉会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东宫,那时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命盘里写好的命数已经乱做一团,日后会走向何处,都是他们的造化。
如今,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施主可考虑好了?”
“大师,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缘休神情颇为严肃:“明日若是施主还不能给贫僧答复,便带着小施主下山准备后事吧。”
再一次插手命盘,他已经赌上了自己最后半条命,若是宋满福决心如此,那便当他这步棋走错了。
缘休说罢,目光再也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转身离开。
当晚,宋满福坐在床榻边拉着宋婉玉的手整整一夜,一想到父女二人便要分别,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第二日一早,他面容沧桑的站在缘休的房门口。
缘休似乎早就料到宋满福会来,还不等他敲门就已经拉开了房门。
“看来施主已经有答案了。”
宋满福双眼通红,神情上满是疲惫之色,只问了一句:“那我以后还能经常来看昭昭吗?”
“小施主及笄之后自会下山。”
宋满福彻底心死,他问:“大师有把握能治好昭昭吗?”
缘休语气平淡:“一个月后,贫僧会让小施主往京城写信,施主收到信便知小施主平安。”
宋满福点点头,喃喃自语。
“那……那我就走了。”
他依依不舍的看向紧闭的房门,转身正要走开,又不自觉的跑了回去。
再看一眼。
下次再见,我的昭昭就该及笄了。
到那时,就是大姑娘了。
想爹爹了可不要偷偷掉眼泪啊。
别怪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