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才耷拉着眼皮,规规矩矩地答道:“听四爷说,原是想毒死他们,但野葛毒不能马上致命,只好用匕首或是刀剑重新杀一遍他们。”
陈韶又打量了他一回:“几个园子的少年、少女死法都不一样,为何?”
张忠才回答:“四爷说,原本他们商议的是先把他们虐个半死,再杀死他们,但因为灌毒耽误了些时间,就没有来得及虐待他们。”
陈韶问:“是谁提议杀的他们?”
张忠才答:“二爷说,是顾二爷。”
陈韶:“为什么要杀他们?”
张忠才:“四爷说,大人已经查到了落雁居,不把他们全杀了,大人就会查到他们身上。把他们全杀了,大人即便查到他们身上,也死无对证。”
“你们四爷没有说什么警告我一类的话?”陈韶问。
“四爷没有说,二爷说了。”张忠才回答。
陈韶:“你们二爷怎么说的?”
张忠才:“二爷说,把他们都杀了,除了是死无对证之外,也是警告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人再要轻举妄动,就别怪他们对陈国公府不敬。”
蝉衣不屑的冷哼一声,傅九也跟着不屑的冷哼一声。
李天流各看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陈韶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过,要怎么虐待他们?”
“小人没有听过。”张忠才实诚道,“小人只是听二爷和四爷他们在事后提及落雁居、曲径园那几个园子时,说那些少年、少女的下场堪比人间炼狱。”
看他到目前为止,言谈举止都很规矩老实,陈韶便往细了问道:“朱老爷为何要建碧桃园?”
“老爷年轻的时候婢妾众多,整日里争风吃醋,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张忠才原原本本地回答道,“老太爷恼怒之下,命令老爷将所有婢妾都撵出去。老爷舍不得那些精挑细选的婢妾,又不敢违背老爷的命令,就将她们全部带去别院,养在了别院。”
陈韶问:“碧桃园以前是朱家的别院?”
张忠才称是。
张忠才已年近七十,是打小就跟在朱老爷身边的随从,算是朱家的家养奴才。要论朱老爷最信任的人,他比大管事还要更胜一筹,也就是年纪过大,行事不如大管事便利,这才只担了一个管事之名。论到对朱老爷乃至整个朱家的了解,他也比大管事知道得更多更清楚。
有伍冬被砍头,全家被贬为奴籍的前车之鉴在前,文家、朱家被灭顶在后,陈韶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形象。
因此,他比大管事更清楚,想要让老张家的血脉一直传承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
“碧桃园住的既是朱老爷的婢妾,为何最后却发展成了这般模样?”陈韶追问。
张忠才讲述:“碧桃园原本是每年三四月份,桃花盛开之际,家中举办赏花宴的地方,风景好,地势也大。老爷的那二三十个婢妾住在朱家时拥挤吵闹,住到碧桃园后,却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为让碧桃园变得热闹鲜活,也为了效仿皇上的后宫三千,老爷就广罗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等少年、少女将碧桃园住满后,他又觉得一个人热闹不过瘾,就又邀请了各士族豪绅中的子弟一起寻欢。也就是这样,碧桃园慢慢变成了后来的碧桃园。其他士族豪绅享受过碧桃园的热闹,也有样学样,很快就有了落雁居、曲径园等。士族豪绅家中的公子哥,样样都喜欢攀比,为了方便比美,才将所有园子都选在了那一处。”
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解开,陈韶又马不停蹄地问起下一个疑惑:“落雁居的花名册上记载着两千多名少年、少女,但在落雁居挖出来的尸骨却只有八百多具,还差的那一千多具尸骨在哪里?”
张忠才答道:“有些在乱葬岗,还有些被送回家中去了。”
陈韶命令:“说仔细一些。”
张忠才缓了一会儿,才继续答道:“园子建成之初,尸体大部分都被扔去乱葬岗,也有直接喂狗的,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扔去乱葬岗太过显眼,戚老太爷就建议把他们的尸体还回去。还了两年还是三年,他们嫌麻烦,就让人在城外挖了个大坑,专门埋这些尸体。是有一回,三爷最喜欢的一个少女不堪受辱,上吊自尽后,三爷舍不得将她埋到那个大坑,就命人将院里的一株人高的合欢树挖开,将那少女埋在了合欢树下。那合欢树第二年开花时,花比别的合欢树都要浓艳,三爷认为那少女是花仙转世,就叫了各士族豪绅的公子们炫耀。各士族豪绅的公子们不服输,便也开始将尸体埋到各个花树下。一来二去,他们就发现埋了尸体的花树开出来的花比原来的更为鲜艳后,就开始争着将尸体往花树下埋了。”
又缓了片刻,接着说道:“三爷为与他们争出高下,就又让人将尸体拿去埋在了地里。结果是那块地当年的收成比别的地都要高。只是用尸体种出来的粮食,没有人敢吃。在偷偷将那批粮食通过货行运到江南后,三爷也打消了用尸体种粮的想法。”
蝉衣气得一双眼睛都瞪圆了,陈韶克制着翻涌的怒意,镇定地问道:“乱葬岗,还有他们挖来埋尸骨的大坑及用尸体种粮的地都在哪里?”
张忠才将地址一一说了。
蝉衣到朱老爷的书房,翻找出纸笔,愤怒地记了下来。
陈韶拿过来看上一眼,确定她在气恼中也没有记错地址后,才接着问道:“朱老爷、朱爷的小钱库中,那些青玉都是哪里来的?”
张忠才畏惧蝉衣吃人的目光,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后,回答道:“是朱家、顾家的商队在与掸国接壤的昌明城、拓俞城和昆仑镇等地,向掸国的将军买的。”
陈韶盘问:“哪个将军?”
“有好几个将军,”张忠才说道,“有威武大将军,骠骑大将军、镇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与安北大将军。”
这些将军的称号还真是乱七八糟,陈韶无声地吐槽。
掸国是弹丸小国,说是国,其实是由无数武装势力组合而成。掸国皇帝只是一个称号,并没有统领各个武装势力的实力。而每一个武装势力,都是一个世家大族。世家大族的强弱,所依据的也是各自武装的多寡及经济实力。所谓的威武大将军、骠骑大将军、镇东大将军、征西大将军和安北大将军,只是掸国窃取的大棠将军封号。
他们普遍不懂得这些封号代表的含义,只是单纯认为强大或是好听。
陈韶没有去过掸国,对掸国的了解,多数是李天流派出去的那些人打探回来的消息。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张忠才所吐露的信息后,才继续问道:“朱家买青玉做什么?”
张忠才道:“送给一个大人物。”
难得从他口中没有听到准确的回答,陈韶继续盘问:“什么样的大人物?”
张忠才很是平静地交代道:“一个可以让朱家飞黄腾达的大人物。”
还是没有明说。陈韶轻轻敲两下椅子扶手,“朱家在吴郡已经是最有底蕴的几个世家之一,在洪源郡更是实力最强大的那一个,这个大人物还能让朱家怎么飞黄腾达?”
张忠才回答,“老爷说,这个大人物可以让朱家成为棠国最有权力的世家大族。”
陈韶看一眼李天流。
李天流倚着门,低垂着双眼,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大棠担得起最有权利几个字的世家大族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要赋予最有权利几个字的人,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当中,谁才是那个大人物?
陈韶再次轻敲两下扶手,有意放慢语速道:“青玉买来之后,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交给的大人物?”
张忠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朱家和顾家的商队买来青玉后,会先送往吴郡的朱家和顾家,再由吴郡的朱家和顾家送给那位大人物。”
陈韶直言:“由吴郡的朱家和顾家送给那位大人物,论功行赏的时候,必然会先赏吴郡的朱家与顾家,你们老爷和顾老爷也愿意?”
张忠才道:“青玉送去吴郡时,老爷和顾老爷也会跟着去。”
这才对嘛,陈韶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是朱老爷身边的管事,他去吴郡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跟着去?”
张忠才道:“前两年会跟着去,这两年老爷的身子与小人的身子都不大便利,多数时候都是爷和顾爷跟去了。”
“既然你曾跟着去过,”陈韶抽丝剥茧地诘问,“那么,你也见过那位大人物才对,他是谁?”
“是见过一回,”张忠才答道,“不过那位大人物躲在屏风后,小人并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后来几次,都是那位大人物身边的管事前来取得青玉。”
陈韶敏锐地问道:“不是你们将青玉送到大人物的府中,而是大人物身边的管事到朱家取的青玉?”
张忠才点头:“是。”
陈韶立刻追问:“朱老爷和朱爷也跟你一样,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大人物的真面目?”
张忠才摇头:“没有。”
陈韶继续:“吴郡朱家人呢?”
张忠才道:“老爷说,他们也没有见过。”
蝉衣脱口道:“连那大人物长什么模样,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你们又怎么确定他是个大人物,而不是骗子?”
张忠才辩解:“他不是骗子,他是前朝的太子。”
“前朝?”蝉衣再次脱口道,“前朝灭亡距今都快有一百年了,前朝太子就是活得再长久,也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吧?”
张忠才答道:“是前朝太子的玄孙。”
越说越像是个骗子了,蝉衣盘根究底地问道:“你们怎么确定他是前朝太子的玄孙,而不是招摇撞骗的人?”
张忠才回答:“他有前朝皇帝的玉玺,还有前朝太子的官印与私印。”
“就算他是前朝的太子,”蝉衣继续问道,“但前朝都灭亡快一百年了,他拿什么让朱家成为最有权力的世家大族?”
张忠才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陈韶从他茫然的表情中,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只是个管事,而不是大管事了。除了年纪太大,办事不便利之外,他的脑子也是个问题。只会按命令做事,完全不会自主思考。看他双眼虽然昏黄浑浊,却并不痴傻,可见天生如此,而非老年痴呆。再次看一眼李天流,又看一眼他身边的几个管事,倒是一个比一个会挑人,一挑就挑出来这么个‘宝贝’。
“你们在见那位前朝太子之时,”既然摸清了他的性格,陈韶便也顺着他的秉性问话道,“他身边跟着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你们老爷认识的人?”
张忠才点头:“有。”
陈韶问:“谁?”
张忠才答:“吴郡太守。”
李天流猛然抬眼看向他,“你确定?”
吴郡太守叫耿裕,耿裕的嫡长子耿元俊娶的是左散骑常侍吴文光的嫡二女吴涵,吴文光嫡次子吴厚生是陈国公府统率的右威卫亲府右郎将,曾跟着他一起作过战。陈韶的二哥陈义战死沙场那次,吴厚生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之一。后来,他在为陈义报仇之时,吴厚生重伤未愈,却跟随他一起出战,所杀的敌国精兵并不比他少多少。
前朝灭亡之时,太子死在了皇宫的大火之中。如果他当初并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并且一直在暗中谋划着复国,而吴郡太守耿裕与前朝太子的玄孙已经暗中勾结上了,那么吴文光及吴厚生是否知情?
如果知情,那他们是什么时候知情的?
李天流根本不敢深想。
许是他的目光太阴太冷,张忠才害怕地又往旁边挪一挪后,才小心翼翼地答道:“确定,就是他,小人见过他许多次,绝不会认错。”
李天流的脸上霎时如罩寒冰,来不及跟陈韶打招呼,便快速离去。这个消息太大了,他必须查清楚才行!
洪源郡的士族豪绅是元和十五年九月开始抱团,那么至少在此半年前,这些士族豪绅的本家就已经与前朝太子的玄孙搭上话了。
而陈义是在元和十七年三月出的事。
也就是说,即便吴文光和吴厚生是通过耿裕知道的前朝太子玄孙,也有可能参与了谋害陈义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