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苑位居上京城东郊,环山多草木,是前朝李宰相修建。
叶倾冉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到达沈梅苑。冯夫人一路上想要找话题,不过叶夫人并不想搭理她。
冯夫人见沈梅苑前有几人恭敬地候着,瞬间眼睛一亮。她语气也跟着欣喜起来:“叶夫人,那是我们冯府的人,昨日便让他们提前过来守着。”
“哟,那冯夫人还真是未雨绸缪。”叶夫人说。生平过得稳稳当当的,今日却遭了劫,叶夫人可不会忍着,不悦之色挂在脸上。
“哎,是我不对,早知道有这帮鼠辈,此次出行我必要带家丁护卫的。只是多年来我都是如此独自过来,并无不妥,因此让叶夫人和两位小辈遭了罪。是我的纰漏,叶夫人大人有大量,还望饶了我这不懂事的人。”冯夫人拿着手帕就要擦拭眼角,一副柔弱的模样。
叶倾冉看了一眼沈梅苑,矮墙一堵隔开一院子梅色,放眼望去看不到头。
等候着的几个伺候模样的人迎了上来,为首的黑皮中年男子先是诧异,开口问道:“夫人这是?”
“遭了山贼,真是惊险。你们昨日过来时有遇见此事吗?”冯夫人面对下人,又恢复了一贯的夫人做派。
“小的们昨日前来并未听闻。昨日来的陈侍郎夫人和黄御史夫人也是安然无虞前来的。”男子低眉顺目说道。
“你们可乘了马车过来?让我们先回去。”叶夫人黑着脸,问那个男子。
男子抬眼看了一眼冯夫人,只见冯夫人挤眉弄眼,他心下了然,说:“小的们没有备马车。”
冯夫人吩咐道:“快些去备茶,给叶夫人压压惊,来了沈梅苑,哪有不赏梅的道理?”
“我是没心思赏梅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比不得会风花雪月的。”叶夫人语气生硬,好似吃了头牛。
众人听完皆是沉默,冯子溪拉了拉冯夫人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惹了叶夫人。
叶夫人,少时长在江南,家里经商,家里对她的期许是不求大富大贵,小富即安就好。商人也不注重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不想着将叶夫人送去给当地做官的当小妾。叶夫人也不争气,年幼时只会爬树偷鸟蛋,是以她一开始跟着叶将军来了上京城很是忐忑。
上京的太太们,显贵的多是簪缨世家,一般的官夫人也都是大家闺秀。贵夫人之中也会举办茶会、花会,叶夫人只觉得去了也是丢人现眼,只推脱身子不好,不怎么去。此次冯夫人来邀,一来是她确实也为儿子的亲事着急,二来是她知晓这个冯夫人和她一样,也是小地方出来,不像那些生在天子脚下,自视甚高的夫人们一样。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冯夫人给她的印象极差。有些市侩不说,那股子小家子气最令她厌烦。这几个时辰里,叶夫人对她的态度转变太快,她心里头已经否决了冯子溪。哪怕女儿是贤惠的,但是和冯夫人打交道,让叶夫人不舒服极了。
叶倾冉知道叶夫人的脾气,不喜欢当即会表现出来,但是现在再回去也不知那伙打劫的还在不在。总不能刚脱险又往回跳吧?
“今日天气好,天都是湛蓝的。想必晚些时候会有其他人过来赏梅。母亲不必焦躁,到时再请那些方便的马车搭我们一程便好了。”叶倾冉微微一笑,挪开眼不和叶夫人的眼睛对视。
“也对。其他府上的夫人应该会带着侍卫,那山贼想下手也没有机会。”叶夫人听完叶倾冉的话,这才舒了一口气,阴阳怪气地说道。
冯夫人正想说些什么,被冯子溪阻止,她摇头看着冯夫人。
“宥儿,你带着小冉去逛逛吧。既然来了,不走走可对不起你们今日付的银两。”叶夫人说完径自走向最近的一间屋舍。
冯子溪呆住,一双大眼楚楚可怜地望向叶承宥。叶倾冉出于好心,便开口让冯子溪一起。这才让她恢复脸色。
冯夫人急忙追上去,一边又叮嘱冯子溪,带着叶公子好好转转。
叶倾冉叹气,这冯夫人锲而不舍,真是勇气可嘉。刚刚叶夫人那张臭脸,换做一般人此番赏梅的目的也就点到为止了。可冯夫人倒好,好歹是个养尊处优的翰林夫人,竟然丝毫不生气。叶倾冉不理解,莫非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如果和叶将军府结成亲家,这桩婚事确实是冯家高攀。可是叶夫人怎么会答应?按理说上京好人家这么多,给叶承宥说几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应当也不难,叶倾冉实在是想不通。
冯子溪唤了一声:“叶小姐,走这边,往前一直走便是红梅。”
叶倾冉点点头,转头看向叶承宥,见他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哥哥?花美人美,看晃眼了?”叶倾冉低声笑着说道。
叶承宥伸手给了个爆栗,叶倾冉连忙按住头喊着:“疼!”
叶承宥扯开嘴角笑了笑,说:“叫你胡说八道。还敢不敢了?”
叶倾冉做了个小表情,一副我还敢的样子。
走在前方的冯子溪不时回头,她抿了抿唇。一路走来,她看的明白叶公子也是活泼的,只不过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冷漠无情,想来叶公子对自己无意。她的眼底滑过一丝失落。心底默念:“父亲,女儿无能。”
叶承宥和叶倾冉玩够了,收手又端起架子来。他现在心里门清,冯家想和叶家攀关系。冯家在朝中并无根基,这点和叶家是一样的。朝中武将只有叶府深得皇上重用,不少人在观望,因为武臣的变数太大,也因此,惯会趋利避害的“官油子”们可不敢随便与叶将军府搭上关系。
皇上一道赐罪圣旨,哪怕是一品官员,也会株连九族。父亲建功立业,战功赫赫。此番边境战乱又镇压有功,有消息说,此次还俘虏了不少北狄猛将。看样子,这个人精冯翰林已经闻到了一丝风吹草动,皇上这回应该是要有大封赏了。
辅国大将军再封,岂不是大将军了?叶承宥暗自得意,真不愧是我老子!
叶倾冉注意到一旁的叶承宥在傻笑,嫌弃地捅了一下他的腰,不料叶承宥来了一句:“敢冒犯本少将军?”
清亮的少年音滑过枝叶,一抔雪掉落下来,正好砸到少年的头。
叶倾冉发出大笑声,只见旁边的少年窘迫,却板着一张脸,伸手去拨弄头顶上的雪。
巳时已过了一大半,沈梅苑倒是迎来了一批新人。马蹄声踏着雪靠近,听声音不止一两辆。
靠边停稳,为首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俏皮的青色倩影,随后她抬手扶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下车。后面三辆马车上的女眷们也都下来。一时间谈话声渐起。
来人将一切打点好,也都涌进沈梅苑。几个年轻女子都颇为稀奇,她们是头一回来,见此美景,皆是赞叹不已。其中有个中年妇人开口喝了一声,年轻姑娘们便缄口不言。
老妇人回头瞥见身旁年纪小的女孩一直低头看着地上发愣,不禁佯怒,说道:“看来妍丫头是不想陪祖母这个老家伙出来的。这么好的梅花也勾不起你的兴致。”
女孩身上的青色罗裙短袄衬得她肤如凝脂,一听这话抬起头,收回原本心不在焉的模样,咧开嘴笑着,说道:“哎呀祖母,研儿只是担心父亲和大哥。近来他们好像触了圣上霉头,听说龙颜大怒,这不今日又将人提过去训了。”
老妇人收起假装起来的怒意,眉目温柔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说:“我们妍丫头可惜了,要是你那不成器的二哥三哥能和你一样,我们敬家何愁啊!”
敬妍赶忙摇头,说道:“祖母又打趣人。研儿只是不忍父亲和大哥日日忧心,却还是……”
“研儿。”老妇人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得落在雪地上:“我们敬家祖祖辈辈都是诤臣。君有诤臣,不会亡国。父有诤子,不会败家。于你父亲和大哥来说,谏言良策是他们立命之责。”
君有诤臣,不会亡国。
好一个碧血丹青的敬家。
叶倾冉听见老妇人掷地有声的言语,不禁感慨。家国山河,有忠臣直言为幸,朗朗晴天下,尚且表了这样一份清白的心意,不知这个敬家是什么身份呢?
见叶倾冉面露难色,叶承宥轻声说道:“都御史敬大人,还有其长子都是烈火轰雷的言官,脾气倔的跟驴一样。”
“嗯?正二品的言官?”叶倾冉惊讶地问道。
“对,敬家算是开国元勋,祖上便是太祖皇的言臣了。敬家一派只出文臣,百年来家风凛正,二品官职并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叶承宥看着不远处的一群女眷,又说了一句:“不过这一辈嘛,阴盛阳衰。”
叶倾冉抬手抖落眼前的梅花上稀薄的雪,听到雪落下的声音,压低着声音说:“还好意思说别人,我们叶将军府也就两个男丁啊。拓儿尚且年幼,你看母亲这不是急了吗?你倒是争口气为将军府开枝散叶啊。”
叶承宥被呛得说不出话,咬着后槽牙,但是半天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冯子溪独自在不远处赏着梅,正伤怀着,有人却喊了她的名字:“冯家小姐冯子溪吗?”
冯子溪顺着声音看去,三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正打量着她。
她点了点头,有些疑惑,问道:“各位姐姐是?”
穿着橘色绫罗袄裙的一位少女说道:“我们是都御史敬家的。前几回在宴会上打眼过冯小姐,还以为认错了。”
冯子溪笑笑,还未回话,只听见有人朝着叶倾冉问起:“咦?这位仙姿玉质的小姐是哪位?怎的从未见过?”
橘色少女看见叶承宥,恍然大悟,她笑着说:“这位肯定是叶小姐了。叶公子失散多年又找回的妹妹。”
另外两个少女“哦”了一声,偷偷望着叶承宥,露出娇羞之色。
冯子溪的神色慌张,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口一紧,敬家的小姐一个个都气度不凡,容貌昳丽,自己与她们一比较,相形见绌。
叶倾冉收回抖雪的手,却见那个老妇人身边的青衣少女也走了过来。
“姐姐们,杵在这做什么呢?哦,冯小姐啊。”说完她给冯子溪一个笑。她转头看到叶承宥时,先是一怔,随即又把目光投向叶倾冉。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以前我从未理解书上写的姑射神人是何意。今日见到叶小姐,我才知道这世间真有如此脱俗出尘的美人。”
叶倾冉被夸得有些懵,她反而不好意思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从她记事起,在叶府的日子里,叶夫人并不会很亲昵地对她,她只有在外和叶承宥玩闹的时候,被外人夸赞,最多一句“长得像瓷娃娃”。而后跟着师父,她几乎不出门,出门也是打扮成男子,故意丑化自己。还有狄镜尧,他甚至从未将自己当成一个女孩子。她还记得檀儿第一次见她时呆住了,但她是个笨丫头,舌头打结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此番同龄人的溢美之词,让叶倾冉有些飘飘然,或者说,她很受用。
叶承宥掐了她一下,嘴里哼了一声,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叶倾冉笑了,回看敬妍,她好像年纪更小,或许才十一二岁,长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她想了一下,开口说:“敬府的小姐才是袅袅聘婷,让我这个没见识的开了眼。”
几个女子笑了出来,几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融洽。
“研儿,祖母呢?”橘色少女问道。
“妙姐姐,祖母说这会儿想去找个地方坐坐,让姨娘牵着去了。她说一会儿给我们备糕点去吃。”敬妍答道。
敬妙点头,扭过头和身后的敬娴敬姝说了两句话。
冯子溪抬眼看着敬妙说:“敬小姐,我母亲也在,还备了茶,到时可以一起。”
敬妙表示感谢,便拉着敬娴敬姝去赏梅了。敬妙说了句客气话要走。不过三人离去时,眼光不自觉都扫了一眼叶承宥。
叶承宥一身黑衣,剑眉英挺,他负手而立,脸上还存留着少年人的稚气未脱,但他身材魁梧,有着成年男子的刚毅坚挺。
不经意间,敬娴和敬姝皆红了脸。冯子溪的手死死抓住袖口,节骨分明。
叶倾冉轻咳了一声,闭了左眼,拿睁着的右眼瞅叶承宥,一脸笑意,她幽幽说道:“原来沈梅苑里的桃花也是一绝啊。”
此时,敬妍也不自然地别过头。或许是她离得很近,听见了叶倾冉说的。不过,她还是努力竖起耳朵,想听到那人的回应。
等了许久,总算听见了一句:“你哥哥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