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对于天是无比敬畏的。
但凡出现点疾风骤雨,闪电雷鸣,巫者都要祭祀起舞一番。
后随巫祭转人祭。
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谈殷商王室有多么嗜杀。
哪怕是民间,修桥、铺路、盖屋、祭宗祠等等,往往都是要用奴隶献祭于上天的。
因为无论干什么,只要涉及到【动土】二字,就必须得心怀敬畏,执行人祭。
而殷商的统治,人祭本身也是重要的核心组成部分。
直至姬周灭商,周公废除了人祭,转而施行周礼。
然而。
民间的殉葬和陪葬之风,仍旧在延续。
区别在于。
部分地区慑于礼法限制,遂用草人陪葬,谓之【刍灵】。
后又转而更换为陶俑。
于是。
孔子提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孔子斥骂第一个使用陶俑作为陪葬之人,应当断子绝孙。
毫无疑问。
孔子对此非常生气!
原因是什么呢?
有人猜测陶俑价格高昂,孔子生气是贵族奢靡厚葬,压榨民生太过。
实则并非如此。
孔子确实提倡厚养薄葬。
然而。
礼葬本就是儒孝的关键一环,大行之,也未尝不可。
孔子真正生气的原因。
乃是陶俑与人,太类似了。
今天陶俑可以代替草人的周礼刍灵,明日就会有贵族用真人奴隶替换陶俑,再度兴起人祭之风。
故。
孔子方才大怒!
综上。
孔子排斥人祭,维护周礼刍灵(草人)代之。
其信天服命。
遂仲尼有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何也?
众所周知。
孔子有弟子颜回和子贡。
颜回尊天顺命,却一贫如洗,死后有棺无椁。
子贡从来不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什么天不天,命不命的,全当不存在。
可子贡却一生富足有余。
因此。
孔子才会提前言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再观老子……
老子认为【道】先天地而生,实乃万事万物的规律。
如生老病死。
如四季轮转。
此皆为有无相生,道法自然。
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尊道而行,没有感情,对于世间万物皆是一视同仁的。
至于同为道家的老庄。
庄子就很简单了。
天地为主宰,人力是无法改变天运的。
既如此,那还整天担惊受怕,求天求地个什么劲儿呢?
不如直接开摆,爱咋咋滴。
谓之:知天,安命也。
荀子要更进一步,其提出了天人相分,甚至于人定胜天!
曰: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划重点。
制天命而用之!
意为与其歌颂天命,不如找到天地间的运行规律,尔后控制天命,使用天命。
毋庸置疑。
荀子要更加的经世大胆,外加重视人为、人事。
而墨翟的天志,一句话便可概括。
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
即:上天希望世间的人们都能互爱互利,绝不希望世人全部互相仇恨残害。
所以。
墨翟以此提出了交相利,兼相爱。
墨翟信天,却不信命。
在他眼中,天地鬼神,犹如人心之中的良知也。
纵横家的鬼谷子,则言及天势。
世界万物,无外乎捭阖之理,所以捭阖乃天地之道。
谋定起势。
谓之连横,合纵。
兵家天全,缘自兵者,全为上策,破而次之,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全胜。
农家天时,以节气之分。
阴阳天象,上承古之巫祝,下继观星之学说。
法家天刑,或为天宪,赏惩在手,言出法随,可匡万民。
至此。
便可看出诸子百家对于【天】都有着自己的理解,以及运用。
对于天命的相关解释。
绝非儒家的专属权力。
此刻。
毛亨的表现,难免让周围众多百家学仕,极其的有意见。
墨学者:“哼!我墨家之言若都是谬论,那儒家之言,便是妥妥的蛊惑人心。什么天人相应,有关上古三皇五帝的功绩和灾异,你别回避啊!”
法家名仕:“呵呵,毛亨看来也没有学到荀子的真本事,还首徒呢?瞧瞧人家韩非和李斯两大法之大才,他这首徒的份量明显不咋地!”
纵横学派:“儒家之人,现在确实口气越来越大了,连天命都敢一以贯之了,这是要吞并我们啊!”
道家人宗:“毛亨狂徒,跟个关中小辈辩经打成一比一,居然还敢大放厥词,真是不知所谓。”
阴阳学者:“我阴阳家的观星学说怎么就满口胡诌了?依我看,毛亨的天人相应才是真正的鬼扯连篇,他居然还想代为定性五德始终说……你脸咋那么大呢?”
……
毛亨犯了众怒。
诸子百家的大半名仕,纷纷开始口诛笔伐起来。
又当又立!
既各种贬低阴阳家,又想用儒家的概念,定论阴阳家的五德始终说。
毛亨的吃相,属实有些太难看了!
但……
事实上毛亨也并非想要刻意的激怒在场百家名仕。
他的表态,本是儒家的基础共识。
儒家八派,对于阴阳家本就瞧不上。
还有那些方士定性的五德始终说,也的确谄媚附上,必须抨击之。
毛亨认为应当拨乱反正。
有问题嘛?
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最后便是儒墨之争。
墨家的非命非乐,直扎儒家肺管子。
毛亨肯定要进行驳斥的。
他的每一个行为单拎出来看,都是没毛病的。
麻烦就麻烦在……
扶苏顺势用墨家天志、阴阳天象、纵横天势、道家天无几个名词,轻易裹挟了在场的百家名仕。
一下把毛亨给推到了对立面。
进而形成了当前的局势。
“好心机,好手段。”
毛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道:“你这小辈,很会祸水东引,起势压人。可惜……这些旁门左道,并不能决定你我之间的胜负。你想击败我,终究还是得口头上见真章!”
毛亨承认他一不小心有点着了道。
却也无伤大雅。
稷下学宫。
百家争鸣。
今天你骂我。
明天我骂你。
辩来辩去,受些非议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毛亨表示他也是此间老手了。
这点小场面,还影响不到他的心性决断。
“前辈,我引入百家齐鸣,并非是要借助外力。”
扶苏想了想,道:“我只是想要表达,儒家在天命解释权方面,绝非唯一的。你们可以有天人感应,阴阳家也可以有天象观星说,各有各的依据,凭什么你儒家就一定是对的呢?阴阳家承袭古之巫祝,同样底蕴深厚。”
阴阳家分离于道家。
就像法家出自儒家。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乃是东方文化思想的一大特征。
“呵呵!”
毛亨拂袖道:“我儒家秉承孝义,施以仁爱,又为当世显学,区区阴阳家有何资格与我等相提并论?”
“天人相应,灾异警戒,劝慰天子应当行德政、仁政,方可四海升平,万民安居乐业。”
“这又有哪里是错的吗?反观阴阳家有孝义仁爱吗?他们那所谓的天象观星说,除了蛊惑媚上,还能有何作用?”
“还有墨家……现今已然一分为三的学派,与我儒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
毛亨彻底放飞了自我。
你说我鄙视百家。
嘿!
那我还真就鄙视了!
又能怎样呢?
天人相应,以祭祀封禅为基础,天谴灾异为警戒,德政仁政为目的,匡恶法、扶民生,绝对是正确至极的学说!
理论,逻辑,道义。
毛亨全部都占据了制高点。
谁能与他争?
阴阳天象?墨家天志?纵横天势?道家天无?
不好意思!
毛亨表示他并非针对性的瞧不上谁!
而是在场的各位,都是渣渣。
顿时!
整个辩经宫室内,许多百家名仕再度开始了狂喷不止。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儒家的谦让之风,现今都已交给老祖宗了是吧?
狂妄至此!
你毛亨居然还说秦皇心无敬畏!
你毛亨轻视百家,又当敬畏二字何存焉?
半晌后。
在荀子次徒浮丘伯带人的连连安抚下,百家名仕们才总算有所消气,暂且安静了下来,让辩经得以继续。
扶苏抬眸道:“前辈,在我看来,儒家之仁爱,实乃小爱也!”
天人相应,以孝义仁爱为目的。
如果儒家仁爱为小爱。
那么天人相应的权威就会被削弱。
阴阳家的天象观星说,自然就会此消彼长。
扶苏这才叫真正的另辟蹊径!
毛亨闻言饶有兴致:“小辈,你确定要与老夫辩经仁爱二字?”
毛亨对于仁爱绝对是有切身感悟的。
所以。
他觉得扶苏是在自讨苦吃。
扶苏拱手,道:“前辈,儒之仁爱,当以春秋三北案为例。”
“彼时鲁国出现了一个逃兵,而且是三战三逃,孔夫子抓之审问,其曰父母老迈,吾欲恩养之。故而三战三逃,只为能够留得性命,堂前敬孝。”
“遂,孔夫子闻之,不仅未有罚其胆怯逃战之过,反而对其大加赞赏,最后甚至予之为官。”
“理由是孝者大善,必可善待百姓矣。”
……
三北案。
是春秋历史中,一个非常经典的案例。
法家常常以此抨击儒家。
也算是老生常谈了。
毛亨毫不犹豫的道:“昔年,管仲也曾当过逃兵,若按律当斩,又哪来后续的齐之名相呢?”
“先贤孔子简拔出具有德行之人,推举为官,治政爱民,实乃善举也!”
“再者,三战三逃只为孝,其有此心,只需告知敌国若至,则家国不存!”
“如此,忠孝加身,一心怀德的逃兵,转眼便可变成悍勇的士卒。”
“故,以仁德教化忠孝之念,便能做到可战可治,谓之仁政也。”
“反之,若使用法家的那一套,则可战非治,今朝万民尽皆水深火热,苦秦吏、秦法……久矣!”
……
毛亨不愧是荀子首徒。
他首先搬出了实际案例,齐相管仲也曾是逃兵。
那么你能以此否定管仲对于齐国的贡献嘛?
显然不能!
于是。
毛亨再以忠孝加身,可战可治为论据,证明儒家的德孝仁爱,远胜于法家的律法铁条。
不得不说。
表面上确实有理有据。
普通人很难反驳之。
好在……
扶苏早有准备,他道:“前辈,若鲁兵的三战三逃无错,古之大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又算什么?”
毛亨闻言立马身躯一震:“……”
呔!
你这小辈!
说好了不再提古之先祖,怎的又把大禹给拉出来了?
未免也太不讲武德了!
扶苏继续道:“儒家仁爱,说白了就是由内至外,先孝父母,尊老爱幼,再敬士卿,尔忠君王和国家。”
“但此等仁爱,只能是小爱,鲁兵三战三逃,只为堂前敬孝,我们可以理解之,却不能推崇之,该罚必须得罚。”
“因为我们真正应该推崇的乃是大爱,如大禹那般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匡章乃齐之名将,忤父不孝,却被孟子誉为【责善】,齐威王也称赞匡章的移孝作忠,乃大节矣!”
“还有吴起的母死不归,可你能够否认吴起在魏、楚期间的功绩嘛?”
……
扶苏举例出了大禹、匡章和吴起。
显然他的范例更多,也更加有说服力。
自古忠孝难两全。
移孝作忠!
实乃古之大节!
“纵观我诸夏的历朝历代。”
扶苏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从不缺为民请命之人,舍身求法之人,昭烈践忠之人……”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愧对父母,却无愧于天地!”
“这才是我们应该真正推崇的大爱,兼爱!”
“其亦是我诸夏真正的脊梁!”
……
这些话都是许尚提前交给扶苏的。
儒之小爱,由内至外。
墨之大爱,兼爱平生。
不说先秦,论及后世……
那些危险至极的缉*干警,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兄弟?
那些在火灾中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抢救民众的消防员,他们就不想堂前尽孝,岁月静好?
那些在疫情期间,义无反顾的一线医务人员,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尽职尽责,又当如何?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爱、大义!
只有他们才应该被推崇,被称赞!
同时!
此皆为墨之大爱!
若必须有人行走于黑暗,负重而行,我必是其中一员!
墨者,兼爱平生也!
如此。
高下立判。
扶苏抬眸道:“前辈,如何?你现在还觉得儒家仁爱,可比墨家兼爱吗?”
毛亨:“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