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话疗(下)
作者:赵十八还行   短别重逢的你我最新章节     
    那天窦逍坐进小出租、是在司机大哥问他去哪后,才想起自己有车来着。

    那以他一贯的处事风格,总不能让劳动人民白耽误工夫。

    于是就扥出五百现金,礼貌地请大哥带他在城里转转就得:

    “您就顺着主干道、带我在城里绕两圈儿,看看景儿,最后再把我送回来就成。”

    大哥见他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提这要求也不怎么正常。

    就用锦城人那一口标志性的尾音上扬语调,乐呵着问:“呀,枕滴啦老弟,心不得劲儿了这是啊↗?”

    说着,大哥只从窦逍手中抽出一张红票,道:“用不着(阵)老些奥老弟,一张就够够儿滴昂↗~”

    窦逍听出大哥是担心他,还亲切地问他‘怎地啦’?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顿觉心口一暖。

    回想起刚给他看病的精神科医生应该是外省人,说的是没有儿化音的普通话。

    故而这大哥就是他下高速后,听到的第一个最正宗的家乡口音。

    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伤感,一下子就具象化了。

    他差点一个没忍住性情了。

    可再一结合这家乡特产-质疑全世界的口音,又着实哭不出来一点儿。

    还有点想笑。

    彼时窦逍心里褶子尚未展平,他没哭也没笑,就只将钱卷吧卷吧随意揣进裤兜,淡然点头道:“嗯,就有点儿抑郁,没大事儿。”

    大哥发动车子,继续话疗:“啊,流行性抑郁症、简称流郁呗?我说滴么↗,不介一般人儿也不能上这来啊↗~

    那你这是、趁院长不注意,偷着跑出来滴啊↗?”

    窦逍终于忍不住了,微微一小乐:“哈、没有,我今儿就过来咨询咨询,之前一直是在国外治的,这不瓶颈了嘛,就来这儿试试。”

    大哥:“啊?还跑外头治去了昂↗?真有那么严重昂↗?

    我瞅你这穿着打扮儿,挺材料个人儿啊。

    不应该啊……

    诶那像你这身价,上这地方用不着走医保吧?一色儿用进口药呗?”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窦逍如实说自己都不懂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事,“之前也不总有病,习惯了去私立医院,都是走的商业保险,也挺方便。”

    “私立嗷?纯私立?医保一分钱报不了那种啊↗?

    那你也太想不开叻,枕滴没有正经单位啊↗?”

    大哥一顿总结,又更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我知道你这流郁咋得滴了,你是钱多烧滴啊!

    要不就是没事儿闲滴。

    不对,没准儿就是在外国没人儿跟你唠嗑憋滴。

    要我说你这病都用不着上医院,你就跟大哥跑出租得了呗?

    到时候就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俗话,成天到晚嘴不闲着,保证你话到病除啊↗~!”

    窦逍越发忍不住了,开怀一大乐:“哈哈,行、大哥,我考虑考虑昂~”

    见窦逍一直挺随和,大哥就激情澎湃地开启了一百块钱的话疗模式。

    从母猪的产后护理,到本拉登‘访美’。

    国内国外各种时事政治一顿剖析,归根结底,就是劝窦逍想开点儿,别总往外跑,哪都不如社会主义好——

    “咱就是说,这天底下形形噻噻的人啊,谁还没个不痛快的时候哇↗~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高枕无忧,有人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有人赢就有人输,有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人趴被窝子里嗷嗷哭。

    要想不抑郁,最不能就是气人有笑人无。

    你自己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马拉松,自个儿跟自个儿比赛,不是看你跑得快,而是看你跑得稳。

    前头要是遇上不顺当了咱就慢点儿,缓缓,合计合计再接着跑。

    卡马路牙子上也别一蹶不振,搁哪跌倒搁哪喝瓶啤酒,不行你再吟诗一首。

    波棱盖儿卡秃噜皮赖你点儿背,不能赖社会,跑不了咱就(肘)。

    不行咱从起点开(肘)!

    别轻易弃赛就行!

    彪哥不都说了么,论成败,人生豪迈,大~~、大不了!从头再~~、再来!

    听懂没有哇老弟啊↗?”

    窦逍这把真性情了,深深被大哥的马拉松理论整了个醍醐灌顶。

    可最后一段儿结巴台词还是把他整笑了。

    敛了敛不严肃,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叹息:“懂了,您说的太好了大哥,可不是嘛,我这马拉松两年前就报名了,还没跑到终点呢,可不能轻易放弃……不过您等等,彪哥是谁?这不是句歌词儿吗?怎么成他说的了?”

    大哥更起劲儿了:“啧!彪哥你知不道哇↗?辽北第一狠人,范德彪啊↗!

    不介我前头音像店给你踩一脚,陪你租套录像带看看啊↗?”

    经大哥一提醒,窦逍就想起那部经典巨作了,忙说自己上学的时候就看过,不用租了。

    大哥见他看的不精,就劝他没事儿再复习复习,“或者你就网上搜,咔咔一顿看!别光当笑话看,那里头全是人生哲理,小崔那抑郁都是看本山大叔治好嘀,你知道不啊↗?”

    这又出来个人儿,窦逍反应了会儿才明白-大哥说的是那位三观颇正,也深受抑郁症缠扰的主持人。

    忙哼哈答应说知道,连连感叹本山大叔的魅力。

    但其实,他心里更感叹的是家乡这座小城的魅力……

    车内一路欢畅,转了一大圈儿又返回精神病院,就意味着百元话疗即将结束。

    下车时,窦逍心里松快不少,又有点不舍,有种想跟大哥喝一个的冲动。

    这么想着,他也就直接提了:“大哥,要不您后头甭拉活儿了,我请您吃个饭吧?差多少份子钱我补给您,您就当给我当导游了。”

    大哥哈着腰、偏脸看向这扒着车门的帅老弟,敞亮拒绝:“拉倒吧,我没有导游证,可不敢非法经营啊↗~

    再说你这身上喷儿香,晚吧晌接我媳妇儿之前,我可得赶紧再拉几个埋汰人儿,盖盖你留我车上这味儿啊↗~”

    紧接着,他左脚深踩离合,右手挂一挡,预备重新驶向属于劳动人民的马拉松赛道:

    “行了,有缘再会昂老弟,你就记住,抑郁不是病,憋久了要人命~

    你就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忘心里搁,早晚战胜所有病魔、跑到终点跟最牛逼的自己会和!

    肘了!乐呵嘀奥,哈哈哈……”

    窦逍目送小出租汇入车流后、站在原地好半晌,又将这劳动人民的大智慧消化过半,才转身去取自己的大林肯。

    再次出发前,他特地绕到后备箱看了眼给奶奶和姑姑带的礼物,确认都没被冻坏,才安心往家开。

    回家路上,会路过一截热闹路段。

    道路南北两侧,分别是窦逍读过的小学,和一所职高、一所初高中。

    工作日的下午,临近放学时段,好多小商小贩都已准备就绪,有炸串儿,有糖葫芦,学校门口非常热闹。

    压过减速带缓行一段,窦逍瞥见路边有辆三轮车,卖的好像是他小时候就风靡锦城的那种拌豆皮,俗称锦城乐。

    乐不乐的先不讲,反正看着就脏……香!

    窦逍突然很想重温这种儿时的味道。

    话不多说,找地儿停车。

    停好车行至小吃车旁,这会儿客流量还没上来,大姨还在准备食材。

    但见有客到,立马热情招待。

    依然是质疑全世界的语调:“来啊、小伙儿,来一份儿啊↗?”

    窦逍笑呵呵点头:“嗯,怎么卖的、姨?”

    大姨:“五块,八块,十块嘀啊↗~,价位不同,加料不同啊↗~”

    窦逍:“那麻烦您,给我来份儿十块的,谢谢~”

    “好嘞,十块钱儿一大盒啊↗”

    接了生意,大姨立即开拌,手头非常麻利。

    嘴上还不忘发展回头客。

    她一边抓取食材一边眉开眼笑地问窦逍:“咋滴啊↗?你是刚分到一中的老师啊↗?今年刚毕业啊↗?”

    窦逍微怔后淡笑着摇了摇头:“啊不是、姨,我不是老师。”

    大姨继续打听:“那你是学生啊↗?高三逃课出来嘀啊↗?”

    就是这么厉害,刚还仅是淡笑的小窦子,这就被东北大姨逗的笑容可掬,忙捧哏:

    “好家伙,您再夸我两句,都给我整幼儿园去了。

    我马上就三十啦~!大姨~”

    大姨一个变脸,两个瞠目结舌:“妈呀!可不行撒谎啊孩儿啊↗,你三十?哪像啊↗!”

    这十块钱买的情绪价值真值,窦逍听得乐不可支:“要不我掏身份证给您瞧瞧啊↗?”

    大姨听他故意学锦城话,嘎嘎乐:“不用不用,我卖豆皮儿不查户口哈哈哈!……能吃辣嘀不啊、孩儿啊↗?”

    “不……”听大姨按惯例问口味,窦逍一个‘不’字尚未秃噜出口,就突然一滞,猛地想起司恋爱吃辣来。

    便立即改了口:“能,麻烦您多放辣。”

    “好嘞!”大姨舀了三大勺辣椒油,又抖着手腕撒了满满一层辣椒面,都放差不多了,才热火朝天咵咵一顿拌。

    很快,便递给窦逍满满一大碗。

    窦逍接过吃的,没站在路边儿吃,而是捧着碗返回车边。

    可这东西味儿太杂,他刚一开车门又不想进去了。

    就站在车门边用竹签子戳了一个豆皮结送进嘴里。

    hm~!

    果然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满满的小脏摊儿烟火气。

    可是、等等。

    这一口辣豆皮,刚入口时窦逍没能立即品出来,嚼了嚼,辣度才后反劲儿。

    登时辣得他五官紧急结合。

    慌忙开车门找水,才发现那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已经结了冰。

    就这么一通折腾,舌尖辣度渐渐消了些。

    窦逍看着手里捧着那一盒辣豆皮,不禁笑了。

    自言自语道:“等我跑到终点带你来吃,你可是个惯能吃辣的小馋猫。”

    停止犯傻,窦逍想着这东西流浪猫狗也不能吃,直接扔了属实造孽。

    正犹豫着,就见斜前方不远处有个拾荒老人,正从垃圾堆里往出捡纸壳子。

    垂头又看了眼那一大碗,窦逍将东西装在袋子里走过去。

    礼貌打招呼问:“大爷,我这有个小吃,太辣了我吃不了,我就拿竹签子扎了一口,等于没动,您要不拿回去加工一下?放点儿糖?”

    老人扭过身一抬脸,窦逍才发现叫错了。

    忙改口:“唷,不好意思大娘,您看您……对了,我车上还有几个瓶子,您要不要?要我就给您拿去~”

    大娘这才反应过来这小白脸子是跟自己说话呢,张了张眼皮,挺高兴:“要!要!还有啥?你不要的就都给我……嗉、嘿嘿~”

    锦城虽说沿海,但冬季气温也很低。

    老奶奶看着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但都是些破衣服,仅是说两句话,就冻的直流鼻涕。

    但手头干活儿一点不含糊。

    看着看着,窦逍就想到了自己的奶奶。

    听说爷爷工伤刚没那几年,姑姑和他爸还都没长大成人,奶奶就又要去厂子里上班,又要伺弄小园子种菜,闲暇时不是做衣服就是捡废品换钱,非常不容易。

    好在现如今晚年安康,不必像面前的老奶奶一样,大冬天的还要解决生计问题。

    稍一不落忍,窦逍就领着老奶奶,回到车边,把后备箱里的礼盒拆出来几个。

    还挑了几样实在的食物送给老人家。

    东西一多,老奶奶就不好拿了,但她有辆三轮车,说话就要去推。

    窦逍忙叫住她:“别了、别了,我帮您拎过去吧,省得您来回跑。”

    提着抱着到了老奶奶的三轮车边,窦逍才见她车上纸箱摞得老高,想来是这一天的收成。

    老奶奶高兴地将窦逍给她的纸箱往上摞:“这些加一起至少能卖三十块!谢谢你啊、孩儿……欸欸、”

    老奶奶正分享呢,没想到纸箱摞得不稳,从顶端倒了,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窦逍想帮奶奶捡捡,可他实在嫌脏,好歹挑了几个看上去干净点儿的放回到三轮车后。

    他简单分析,觉得要保证这成山的纸箱不倒,须得拿绳子绑绑。

    抬眼一环视,恰巧路边就有家五金店。

    他跟奶奶交代了句,就买绳子去了。

    进店一看,五金店里的阿姨正在理货。

    窦逍直问:“大姐,有绳子么?”

    阿姨回过头瞅了他一眼:“有,要啥样的?松紧的还是麻绳?钢丝也有。”

    窦逍想了想,又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估算了一下那纸箱摞起来的高度。

    心里有数后,他本就着急,便直接掏出一百块现金递给那老板,:“大姐,我要麻绳,就差不多折起来比我高点儿的长度就行,这都给您,不用找了,快,我着急。”

    阿姨狐疑地看着他这一通比划操作,又垂头看了眼那鲜红的票子。

    登时胸口一梗,瞬间红了眼眶,双手扶住窦逍的手、将他掌心扣回去,声音发颤地仰起头,猝不及防就展开了一波进阶版话疗:

    “别、你别,孩儿你别想不开,你听姨嘀,这绳子咱不买、奥~

    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买绳子简单,往哪一吊也不难。

    可后边儿嗫?

    你知道吊死鬼儿多磕碜不啊↗?

    你说你爸妈命多好,把你生的这细皮嫩肉嘀,大个儿,还白。

    我活这大岁数也没见过几个能跟你这么帅嘀。

    那你说你要拿着绳子从姨这儿出去了,临了临了荡啷个大舌头下去了。

    那再投胎肯定不能长这么好了知道不啊↗?

    听话奥、孩儿,人生哪有一帆风顺嘀,都在翻山越岭,总有不好走的、说不上几条路,得是一边儿哭一边儿走完嘀。

    所以遇着啥难事儿也别把道走窄了,想想你爹妈,想想咱国家有这么多美景。

    搁这旮沓呆着不如意你就换个地方走走啊↗。

    那叫啥,山河无恙,形势大好,咱想见谁就去见,想吃啥就去吃。

    反正到了终点谁都是个必死无疑,那咱就别着急,累了就歇会儿,咱不争第一,过程第一。”(li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