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江的问题定性后,京州中福的领导层迎来大换血。
这时,长明集团的最后一步棋,也终于落定尘埃。
傅长明进去前,答应以45的亿的价格收购京州中福的那两个矿,但附加条件是分十年付清。
这样一来,本就负债累累的京州能源更是雪上加霜,总部的领导们一狠心,想着再苦一苦下面。
于是一致决定,让集团下属的几个子公司退市,走破产清算的路子,将这些‘拖油瓶’给彻底放弃。
一夜之间,大量的工人面临失业下岗的风险,惶惶不可终日。
孙连城得知消息,心里实在堵得难受,拉着徐朝阳在外面喝酒。
“以前总觉得国企破产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现在这是怎么了,中福集团的操作,我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这段时间很矛盾,一来自己重新有了做事的机会,因此干劲十足,兴致颇高。
二来,芸芸众生,劳苦大众的苦难清晰直白的表现在眼前,很难不让人感叹,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用。
六二八事故的责任划分不清,工人拆迁的安置问题刚刚解决,不等他们喘口气,更大的折磨和痛苦,就如大山一般重重压下。
孙连城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他不标榜自己是个好官,也清楚最好官的下场。
“但人,起码,至少,该有点责任和良心吧!”
仰头灌下一口酒,孙连城眼里闪动着晶莹,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气的。
徐朝阳对这些事早已见怪不怪,神色平静道:“所以啊,李达康这样的干部,看似对经济建设起到了好的效果,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以标榜自己是一个好官。”
“可我们就是想不通,这个‘好官’,为什么就从来都得不到群众的认可?”
孙连城不置可否,以前还觉得李达康情有可原,现在转头想想,自己是太单纯,太傻了。
“京州能有今天,李达康起码要负百分之八十的责任。”
“他这样的人一多,以少数压倒多数,多数人的声音,就没人能听得见了。”
孙连城现在缓过神来,对人对事的认识更加深刻。
徐朝阳笑了笑,主动转移话题,转而提到了两人都认识的齐本安。
齐本安的事迹,孙连城也有所耳闻。
他被中福总部提拔去坐冷板凳,终于心灰意冷,主动递交了辞呈,选择回归家庭。
让孙连城感到好奇的只有一点。
“我们........不对,其实有人能够帮他的。”
他神色复杂,这个人就是眼前坐着的太子爷。
可徐朝阳却反问道:“你不明白吗,林满江用最后的生命,来给自己的师弟上了这宝贵的一课,我们何必去破坏?”
孙连城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自己,如果没有遇到徐朝阳,那他会不会成为又一个齐本安?
两人喝酒时,李达康正在省委会上提出批评和自我批评。
林满江的死让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甩掉了最后一个负担,就马不停蹄的召开了省委的民主讨论会。
出奇的是,十几位省委常委无一缺席,都在等着他发言。
李达康站起身,环顾四周,率先将目标对准自己,抛砖引玉的说出了他自身所存在的各种问题。
钟承平面色如常,安静的看着对方表演。
李达康的自我批评持续了半个小时,心中早有腹稿,整个过程很流畅,一点也不卡壳。
半个小时后,他羞愧的低下脑袋。
“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在职期间,身上有着种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或处置。”
寂静。
诡异的寂静弥漫在整个会场,让李达康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他发表完感想后,一把手钟承平不说话,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吴春林同志,似乎在打瞌睡。
就连一向和自己水火不容的易学习同志,都抿着嘴唇,没有一点想要出面提意见的动静。
李达康等得很不耐烦,时间一点一点的消磨着他的心志,也让他感到越来越恐慌。
终于,李达康实在忍受不住现场的诡异气氛,选择了主动出击。
“钟书记,您看,有关我说的情况,是不是也请您和同志们,帮忙指正一二,也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接下来能够更好的为人民服务?”
他的态度很卑微,或许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心里一团乱麻。
今天的这场会,和李达康所预料的场面完全相反,简直快成了他的独角戏,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面让他难堪。
越是不同寻常,越是令人心慌。
李达康迫切的希望有人出面发言,即便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也好过未知的恐惧。
或许是他的诉求终于被钟承平了解到,钟书记在此时,也总算开口。
“达康同志,去你的办公室吧,有人在等着你。”
钟承平方才已经从秘书那里得知了消息,这会儿正一脸从容的抬头看着李达康,为他保留最后的体面。
李达康心一凉,面如死灰,手指在无意识的抖动。
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深深看了眼在场的所有人,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来到走廊,李达康被冷风吹醒,根本不想面对。
他双脚如灌铅,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脑子里此刻闪过了无数念头。
就这样,原本几分钟的路程,李达康足足用了六百秒。
来到办公室门口,他双手颤抖着推开门,在屋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达康同志。”
高育良站在窗前,听到动静回过身,儒雅的气质半分未减,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毛衣内衬加黑色夹克衫,话语温和有力,眼里泛着浅淡的笑意。
李达康动了动嘴唇,极为勉强的笑了笑,进屋后顺手关上了门。
他知道,高育良的出现,或许是上面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事实证明,李达康所想的不差。
他毕竟是汉东省长,位高权重的一省实权二把手,有关问题不能草率,至少不会像吴雄飞一样,把他从会上直接带走。
李达康和高育良是老熟人了,既是对手,也做过队友。
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知道吗,我退下来后,不少人都来反映你的问题,都快把我家当成第二检察院了。”
高育良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正对着李达康,不含丝毫个人情绪的开了个玩笑。
李达康面无表情,选择开门见山。
“高书记,组织上准备给我个什么处分?”
高育良是在政协某个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虽然人已不在官场,李达康还是客气的尊称一声‘高书记’。
他现在最好奇的,就是组织对自己的安排和处置。
高育良却笑着说:“你可以谈谈自己的心理预期。”
李达康想了想,猜测道:“停职?”
高育良不动声色,无声的笑了笑。
李达康脸色铁青。
“总不能是免职吧?”
停职他可以接受,毕竟还有机会给自己改过。
可若是被免职了,再想东山再起,可就难如登天了。
结果两个答案都不是,高育良也不再为难他。
“你在香港有两个亿的基金,中纪委已经查到了,组织打算启动正式的程序。”
“胡说八道!”
话音才落,李达康‘腾’的一下窜起身,内心控制不住的感到惊恐。
两个亿的基金?
他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但缓过神来细细一想,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达康表情变换不停,压着火气道:“她们没给我留退路,对吗?”
高育良点头又摇头,意思是让李达康继续猜。
李达康不耐烦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忽然就明白了背后这更深层的意思。
“把我交出去,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交代.......”
“赵小惠不愧是老书记的女儿,不想扩大和你们之间的矛盾,所以拿我当牺牲品?”
李达康想通了,全都想通了。
人家想要他死,他不忠诚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涉及到了某些斗争。
光是国有资产高达千亿的流失,案子就太大了。
若是有能力的那些人真要穷追猛打,就不会只是一个林满江能扛得住的。
赵小惠为了防止局势恶化,防止有人对她们动手,就必须给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就是李达康。
看透了这一点,李达康突然觉得索然无味,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怔怔出神。
高育良语气平缓道:“你啊,为人做事都很聪明,可有时候就是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明明已经在这盘棋里,却不想分黑红,又让人家怎么下棋?”
他像是一个寻常老友,正在和李达康聊天,言语之中也带有真诚的味道。
李达康苦涩的点头,眼神渐渐溃散。
“命由天定,我却老是想着自己做主,可不就活该倒霉吗。”
回顾自己的这一生,强势、霸道、不容置辩,可无论多努力,蹦跶得多高,摆不正自身位置,充其量也只是体量稍微大一点的蚂蚱。
他能如高育良那样彻底死心,或者,也可以选择和祁同伟一样顽抗到底,但都没有。
在政治工作上,什么群众、什么思想、什么态度,从来都不是首先考虑的东西。
高育良一针见血道:“胜利者才论对错,但有输赢成败,自然就有会斗争。”
他抬眼望着李达康,没有指责,没有批评,也不评价他施政如何,对群众怎么样。
要说这些东西,自身首先得有资格。
而失败者,已经出局。
“在局中,我们就要按照人家定好的规则来。”
“达康同志,从这点上来看,你我其实都算不上嬴家。”
“只不过,我比你幸运吧.......”
李达康默默颔首,现在的他终于能坐下来,好好的和昔日的老对手、老战友谈谈,也愿意和他商量着,能够充分的采纳对方的所有意见。
可对于一个已经出局的人来说,这种‘醒悟’,未免来得太晚。
不知不觉,李达康竟也落了泪,哆嗦着嘴唇,动情的留下了自己的绝唱。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