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即便是声音都被冻脆了。
杨暮客吃了晚饭就一个人进了屋。玉香跟别人说这少爷如今终于上心了,终于明白修行才是正道。
蔡鹮听了气鼓鼓的。
小楼颇为高兴。
蔡鹮今儿才跟那宫里的太监学会了侍候人的法子,本想给少爷显摆显摆。却没料到小少爷压根不理人儿。
白日的时候,蔡鹮发现小少爷下巴和两腮长绒毛了。要蓄须的话,要刮干净,抹上生毛的药。若喜欢干净,更要刮掉,使面上清爽。
名叫春风的太监教了蔡鹮一招,找一个新鲜的桃儿,不能洗,用利刀去修桃儿上的毛,能刮干净桃儿的毛,且不伤桃皮桃尖儿。刮完后,桃儿比洗得还干净。那就算是能去刮脸。若还想有真本事,那就要去刮煮熟的瘪卵。能把瘪卵的硬壳刮掉,却不伤壳儿里的薄膜。那是手艺到家了。
杨暮客不在家的时候,蔡鹮拿着毛桃练了一天。却哪料到这少爷转了性。
杨暮客在屋里头亲手点上熏香,关严实门窗。香烟直上,这才端坐到蒲团里。
两臂搭在两膝,手心向内掐子午诀。低头闭口,舌顶上腭。抛却万物,沉心求静。
似是又听见了一声钟响。
疾风欲掀瓦,草木霜落光。
黑影寻门缝,点灯照安详。
灵炁被驱逐在大城之外,金炁湍流涌动。黑布之上,点缀星河。
内生观想法,看天,看地,看己。
心肺浮于隔膜之上,此分上下。阴阳玉到底如今是何形状?杨暮客想看个明白。但他看不见。内视之法,又岂是感炁阶段能修出来的本事?
一呼一吸,些许灵炁入体。
于京都大阵之中,引不到太多灵炁,却也刚刚好。那一丝法力运转起来。
一周天。
可以想做是一个热源在身体中游走,并未能感受到特定的法力通道。最后那个热源停在了腹中,再调动不得。腹中热源沉甸甸的,杨暮客没有疲累之感,但就是搬运不动那些法力。
杨暮客开始在内生世界里神游起来。想象的世界本没有边界,但万万不可走得太远。他想要有名山大川,那就脚踩着名山大川。
过往回忆开始浮现。
那些记不清的事儿,变得似是而非。心中觉着不对,也只当看个过场。
他看见了王亮在大王庄里帮人剪头发。上前去问,“你有占卜的本事,为何不起个卦摊?”
王亮看了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的?”
“咱俩不是朋友么?”
“我才有多少本事,开个卦摊去招摇撞骗?怕被人打呢。”
杨暮客嘿嘿一笑,“那你忙。”
从入定中醒来,杨暮客掸了掸衣服。坐了许久,褶皱上落了香灰。香炉里的香已经灭了。扶着床柱站起来,两腿发麻。以往入定可没有这般麻烦。试着挪了几步,才走到了门前。
开门看天。
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霜白的月光落在院子里。
杨暮客瞬间头皮紧绷,关上门。
似是听见呵呵的笑声,听见呜呜风声。
杨暮客倚在门上,把门缝挡住。听见砰砰砰敲门声。
“开门呐,少爷怎么能关上门?”
不敢应声。
屋里的灯光一明一暗,杨暮客左右环视。我这是走哪儿来了?
外头似男似女的声音变成了蔡鹮的呼喊,“少爷您没事儿吧?”
杨暮客打了一个哆嗦。依旧不敢应声。
敲门变成了推门。杨暮客使劲用背后抵住门缝,只觉得一个重锤敲在背上。
“开门。”小楼的声音响起。“一个人憋在屋里头干啥?有什么话出来说明白。别自己鼓捣那些没用的。”
季通大喝一声,“少爷若是还不开门小的就撞门了!”
屋里头杨暮客急得满头大汗。明知道是假的,明知道是错的,但是根本没有应对的方法。
有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但却是在屋里。
杨暮客上下左右看个不停。
灯光又闪了一下。熄灭了。
一片漆黑之中,有人趴在他的背后说,“你这细皮嫩肉的,若是做成了皮包绝对好看。肉也不必浪费,醋溜放些糖,定然酥脆可口。头骨就留下来慢慢把玩,可不能丢给外头的狗去啃。”
紧张过后,杨暮客心中终于有些底气。
敕令,上清。
睁开眼看见师兄坐在凳子上,杨暮客双腿发麻,强行起身作揖,“多谢师兄护法。”
“当下知晓修行有多不容易了?知晓为何宗门都建在鲜有人烟的地方了?”
“师弟不明白。”
迦楼罗身影消失不见。
这两问,想来就是师兄留给他的习题。低头看了看道袍,没有褶皱,也没有香灰。偶尔一眼,瞥见了蹲在墙角的土地神。恭恭敬敬给土地神鞠躬作揖,而后拿起熏香点燃,朝着土地神的方向三拜,供奉心意。
修行为何要挑有根骨之人。此回杨暮客明白了。灵炁入体,幻象丛生。非有根骨者,不能辨别幻象。非自身之物,皆可称为外邪。如何将外物化为己用,是修士根本。也是与俗道最不同的事情。
白日不打坐,夜里不纵情。
此时杨暮客有了新的理解。
白日虽然阳气活跃,外邪沉寂。但白日喧闹根本分不清幻境与真实。人越多,情绪越多,外邪虽不动,但都堆叠在一处。入定后,便招惹到了邪念。夜里阴气活跃,外邪游走。但宁静的世界中,真假自然分得清。
修行本来就不是容易之事。杨暮客错了,错在了想当然。他以为修行不过就是纳炁入体,修出法力,而后去找什么道心,去修什么功德。最后便能得道成仙。但修行从最初起,就要对抗外邪。
动用一丝法力,掐清心诀。开窗通风。桌面上的香灰被扬起,还在燃烧的香火瞬间明亮,灵韵随风而走。
若以往,杨暮客定然能看透阴阳,甚至随着阅琅观梦后,他也能瞧见别人的梦境,好去入梦。但现在杨暮客看见只有星光落下。
心在突突地跳。勉强笑了一声,这还只是成了人身后第一次入定。还不曾见识过修行劫难。筑基有心劫,成道有三灾。证道有雷劫,长生有天劫。一道道劫难,杨暮客此时不寒而栗。脸上那勉强的笑容尽去,惊恐地睁大双眼。
夜里不纵情!
杨暮客赶忙收敛心神,长吁一口气。
克己守心,原来当真难做。若宗门修建在人丁兴旺之地,众多意念驳杂,又如何修行?这想来也只是表象,这问题可日后细细研究。
关好门窗,熄灭了灯。他钻进被窝睡觉。
来日天明,蔡鹮进了屋把他喊醒。拉他起床坐进凳子里,脖子上挂好了锦布,将皂角水打到起泡,抹在脸上。
“这香皂是余兰坊秀兰街常香园的东西,专供皇家采买。婢子可是托着关系才买着了几块。”
“咱们京都没甚熟人,你又哪儿托的关系?”
“哟。少爷看低了自己?婢子门外不知帮小姐少爷挡了多少客人。怎还搭不上关系了?前日里才到,吏部渠大人家的门子过来递请帖,咱家小姐说不去。少爷您又不着家。下午就被那些个兵痞给围了。人家来送了些用度之物,小姐就差我去还礼。这不就有了关系。”
杨暮客斜眼看着那锋利的刀刃,“你何时学的刮脸?可别刮坏了我的面皮。”
蔡鹮的小手摸着杨暮客的脸,“少爷放心。婢子练了好久。您莫要乱动。”
冰凉的刀刃咔嚓咔嚓地刮干净了面毛,蔡鹮又拿来热毛巾帮他敷脸,而后拿浸了药水的绢布把脸擦了一遍。
杨暮客摸摸光洁如卵的下巴,“手艺不错。”
蔡鹮抿嘴一笑,得意地说,“当不得少爷夸奖,您赶紧去屋里头给小姐问安去。”
杨暮客提着道袍衣摆出了屋。
王之开早上起来,让下人准备了些供奉用的果篮。他家里开杂货铺,主要经营的就是些香料和竹编器物。果篮自是选家中最好的篮子。这冬天,哪儿有什么新鲜水果。王氏叫骂王之开败家,却还是老老实实买了些果子。
没雇轿夫,王之开提着果篮步行去官祠。
南门这边离官祠还是有些距离,路上封街,走得也不顺畅。一身臭汗到了官祠还要排队。如今京中纷乱,供奉官祠的贵人忒多。他这小官,自是插不上队。遇见了大官儿,还要让让。
明明起了个大早,却还是等到了下午才进了贡堂。
把果篮放在正门第一尊神像前头。第一尊神像正是庸合法统的人主。罗庸。而后买了香火,挨个护法神敬香磕头。官祠后头有一个大锅灶,锅里烧着水。送来的贡品,都塞进了炉膛。烧成了青烟。大锅中的水烧开后灌入竹筒中保温。供奉完的人可以拿一罐,喝上一口。这一口热水帮王之开续了命。
待他回到家中,饿得前胸帖后背。
杨暮客依旧是傍晚出来遛弯散心。依旧是在南门集市附近转悠。
王之开正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吃着,瞧见了小道士身影,赶忙放下碗出去搭话。
“大可道长又出来散心啊。”
杨暮客点点头。
“您看。当下封街了,那石门儿下头的人也少了。本来以为生意要差些,但偏偏今日生意兴隆。那些人是真挡着了我家的财运。不是小的有意跟那些人为难。”
杨暮客顺着王之开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只有两个人守在那圊厕门口。
但他眉头一皱,闻到了一股腥臊味。可不是圊厕的味道。是妖的味道。
调起一丝法力运转到眼睛里,这点法力开不起天眼,但能帮他视物。这一看不要紧,直接看见了一旁的王之开邪气缠身。
杨暮客皱眉开口道,“你这人邪气缠身,这些日子招惹了什么怪东西?”
王之开听后一愣,怪东西?什么才算是怪东西?为难地说,“这……小的也不知。”
本来杨暮客想掐算一下,后来想到昨日环境中王亮的话。没什么本事,凭什么帮人掐算,坑蒙拐骗么?放下起卦的手,对王之开说道,“你若想活命,最近就不要留在家中。去住到国神观去。”
王之开尴尬地说,“我……我这小官,怎住得起国神观的客栈。”
杨暮客啧了声,“报上贫道姓名,若他们不允,直接去找粟岳方丈。”
王之开喜笑颜开,“多谢大可道长。”
杨暮客对他说,“贫道看得出你这人非不可救药。还愿意跟那些苦命之人理论,并未用强权驱赶。世道不堪,这样的德行要好好保持。”
王之开乐呵呵地答,“小人定然谨记。”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罗沁不值他杨暮客动用一丝法力,这王之开就值得吗?此话休提。
杨暮客奔着那俩人而去,果然妖气越来越浓。阅琅不是说把罗朝的妖精血脉都贬为奴户,怎地这里还有妖精血脉的人?
一个干瘦的老头盯着杨暮客。眼底有绿光。
杨暮客错了,他根本就不该凑上前来。
这老头是一个狼妖血脉。学会了摇尾乞怜,自然也学会了怎样冷不防咬人一口。
杨暮客谨慎地保持距离,“老人家,这么冷的天,怎不让年轻人来守着你们圣地?”
老头低头歪着脑袋,似是委屈地说,“封街了,那些后生没有过路的条子。咱住在南门这边,趁着天暖和帮那些小的盯一会儿。”
杨暮客余光看到了好多野狗凑近,心生警觉,嘴上却说,“老人家要注意保暖,莫要受了风寒。”
老头嘿嘿一笑,“咱在这南市里头开狗场。里头穿的都是狗皮衣裳,不冷呢。”
周边的野狗猛然朝杨暮客扑了过来,杨暮客拔腿就跑。被野狗咬住道袍下摆,疯狂撕扯。杨暮客一个踉跄,好悬跌倒。
后面跟着的两个侍卫帮杨暮客驱赶野狗,却不料被那野狗拼命咬住了手腕。
俩人惨叫连连。
王之开看到两个侍卫被咬的血渍呼啦。瞬间眼眶发红,好像又看到了出使域外之时,看到生祀的景象。他拼命地呼吸。听见耳畔有人说,“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就会给你福报。”
有个叫杜禄的老道士曾经给王之开批过字,说王之开这一生,定然要经一次门内杀人,才能开运。他在域外试过一遍又一遍,但升官发财的机会一直不曾得到。
此时他明白了,这就是机会。
王之开昏昏沉沉地朝着那老人走去,拾起路旁的一块石头。他要用这石头砸死那放狗咬人的老翁。
杨暮客猛然一脚踢飞了一只野狗,手中掐唤神诀。
“京都之内妖邪作祟。神官何在!”
一条野狗跃起咬住了王之开的膀子,但衣裳厚,没咬透。另外一只狗咬住了王之开的小腿,裤脚瞬间被血染红。
王之开眼眶里瞳孔紧缩,盯住了老头儿。
一道金光落下。京都护法神手持金锏,一棍子将那老头打得魂飞魄散。
老头儿活得够久了,他能看出来那道士血脉非常。只要自家的狗儿能咬上那道士一口,吃到一口血肉,日后定然能化身成人。
一条小狗紧盯着杨暮客,见杨暮客掐着诀没注意到它。冲了过去准备咬杨暮客的小腿。
两个侍卫纵然被咬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坚守职责,见着大可道长要被野狗咬到。拼了命丢出了手中的哨棒砸在那小狗的头上。
王之开红着眼眶用石头砸开了老头的脑袋,红的白的溅在脸上。
阅琅骑风来至此地,闻到了玕神的味道。打出一缕神火落在王之开的眉心。
杜禄以为他能广撒网捕大鱼,但他错了。
他此行便暴露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