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散朝后,官员皆是耳语相谈议论纷纷。
邱悦哼着小曲儿出了宫,奔着刑部衙门而去。
他去刑部,自然不是为了查礼部尚书家中之案。不过言语几句添油加醋,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刑部衙门是一个五进五出的箱庭大院。
前门脸有上中下三堂,还有一个刑堂。刑堂只有栏杆围着,可让外头的人观刑。门脸后面则是大仓,放着刑部捕快所用的工具。
进了前门,第二层则是捕快工房,查案值班皆在此处。两边则是卷宗耳房。
再入其门,是比部门房。里面是比部办事处。刑部所需经费,俸禄发放,皆是由此部门筹算。
邱悦来此也自然不是为了来刑部比部查账,不曾在比部停留,而是进了侧道没再往里走。往里走则是刑部司,是正经办事儿的地方。这条侧道巡查人员来往频繁。此路通向刑部衙门最后的一间内院,刑部监狱。
刑部监狱是临时看押要犯的地方。京都衙门税赋司管事被抓了进来,邱悦来此便是问话的。
里面墙体高筑,持弩的卫兵在塔尖放哨。刑部司狱官出来迎接邱悦。
“尚书大人,里面请。人已经安顿好了,您只要随小的进去问话就行。”
“那人这几天都说了什么?可见了别人?”
“没有。谁都没见,也不说话。”
“你们没提审么?”
“哟。事关税务案件,咱刑部司可不敢独自提审。您亲自过问的案子,只能等大人的消息。”
“好。”
邱悦随着狱官走进监牢。监牢墙壁光滑,一丝缝隙都无。异常干净整洁,也并不昏暗。哪怕是白天,也亮着灯,照亮每一个死角。
邱悦来到一个审问室,审问室只有一个网孔通气,还盖着吸音的棉絮。
厚厚的牢门打开,里头被两个捕快看押着一个老翁。老翁头发花白,面容圆润,眼角几道鱼尾纹,额头宽大,鼻子挺直,看着是个正气的人。
那老翁见到邱悦进来,赶忙起身作揖,身上铁链哗啦啦作响,“老朽拜见邱尚书。”
邱悦大步流星地走到他对面,提起衣摆落座。“不必多礼。请坐。”
老翁慢慢坐下,抿嘴看着邱悦的表情。
邱悦两手抱在腹部,视线从鼻尖看向老翁,“李思明,在狱中想了几天。可想明白了?”
名叫李思明的老翁面无表情地说,“罪囚不知尚书大人所言何事。”
邱悦张口便说,“京都府人口两千七百万,其中庶人九百八十万有余,士人三十余万,剩余皆是良人阶层。京都府年入盐铁税,粮税,入城税,布税,商税,共计该有四千五百金玉有余。但前年京都税收三千六百八十金玉,去年两千六百二十,今年三千二百一十五。李大人,这其中的钱财是谁拿了去,你总要交代出一个人来。”
李思明苦笑一声,“事情户部司不是查明白了么?是老朽渎职,要交代谁呢?下头的税官只收上来这么多,老朽也只能交上去那么多。”
“户部是谁压着此事不报,又是谁保着你?”
李思明抬眼看了眼邱悦。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是户部尚书,税务财政出了问题,你早就知晓。此时才来问,又是想问哪个人的名字呢?
邱悦见他不答,叹气一声,“本官尸位素餐,自有圣人与太子责罚。你记恨本官没用。总要交代出个人名。一层一层,最后查到了本官,本官也向圣人求乞归乡。但今冬过后,圣人禅让,太子登基。新皇总要有个新气象,这陈年旧疾,也该治一治了。”
李思明琢磨了下,这尚书若是想大事化了,还真有一个人能说。“户部金部司郎中吴野本该年年审计,但最近三年都未派出审计巡官。老朽便是因此才心生侥幸,并未再派遣税官。”
“吴野?”邱悦笑了声,“他人都跑了,你说了又有何用?前些日子,他家中车马翻在了官道路边,恰巧大风雪来临,一家人冻死了一半。但那车中细软加起来连一百金玉都没有。最值钱也不过是一箱折扇。尹相命陨乡下,前去搭救的除妖军也清查了一遍家宅。根本凑不出来三千金玉。你若跟我说,这些年短了的税赋,都是这些人贪了去。可钱呢?”
李思明笑了下,“大人呐,一层层盘剥,下官又怎知这钱哪儿去了。”
邱悦哼了声,“李思明。不要给脸不要脸。单是京都一地赋税,就少了三成。而且是以十年为计。一万金玉,能养出来多少私兵?这么多钱难不成是尹氏拿去准备造反么?”
李思明愣了下,皱眉问,“您要把我归为尹相同党?”
“不然呢?”
李思明沉声说道,“我武隆李氏一向忠心耿耿,何曾参与过造反之事。邱大人莫要冤枉好人!”
邱悦撇嘴,“谁信呢?这么多钱不见了。在本官眼皮子下头不见了。本官只查到了你,和尹相同党。你说没有关系,你自己信么?”
李思明大大的额头鼓起两个包,眯着眼面目狰狞。“钱,大人当真不知何处了去么?”
邱悦点头,“本官不知。”
李思明嗤笑一声,“户部亲自签发的国神观信众可持赎罪券免税,上面可是盖着您邱大人的印章呐!”
邱悦摇头,“本官何时批准了这样的政令,李思明你莫要血口喷人。”
李思明躺在座椅里,“邱大人好一张嘴。若无户部政令,我一个小小的衙门税官,怎敢私自做主免去那些商户和士人的税?”
邱悦微微一笑,“你承认你下令免税了?”
李思明点头,“十三年前,户部侍郎白宇亲自随同国神观方丈大人来到了京都府衙门,当着下官的面把政令拿出,放在了京都太守的桌上。邱大人,您敢说白大人和国师大人一同作假么?”
十三年前?邱悦恍然。他儿子曾经诬告东宫笔吏,害得那笔吏一家被充为奴户。好像就是那笔吏发现了有人私造政令,而后反击杀人。为此邱悦还曾禁足儿子一年。
邱悦坐正了身子,问李思明,“你说赎罪券?本官怎地不曾听说?”
李思明鼻息长久,轻声说,“赎罪券是十三年前的名字。后来国神观改了个名,叫香火卷。这国神观的生意,是圣人的买卖。您敢去查么?”
香火卷……邱悦长吁一口气。五百文一张,可去国神观食宿免费,供奉国神得神官庇佑。这玩意的确是户部签发了政令,持有香火卷,可免了等价税钱。但这事儿为什么没人说呢?今年税钱短了这么多,各地缺口极大,却无一人敢报。难不成国师的权力比尹相还大么?
邱悦是当真不知此事。在尹相手底下,他接手的公文基本都是尹相之人呈上来,自然也不需他去操心。装傻充愣这么多年,今朝当差做主,才知晓这么多破事儿。邱悦苦笑一声,尹相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他当权,竟然面对这么大的窟窿。那尹相是如何补上的呢?
于是邱悦问,“你所言可有实证?过往税款空缺,又是如何填补?”
李思明冷着一张脸,“去抢。抄家灭族,尹氏的好生意。”
邱悦站起身,“你本是渎职……但说了这些,有可能要丢了命。”
李思明看着房巴,“没人能保我。不说,由着诸位在外逍遥么?下官一生不贪不拿,等着你们这些高官来照顾提拔。我若不说,成了尹氏的同党。那才是愚蠢。”
邱悦没回皇宫议政殿,而是回家。他大儿子不争气,贡院大考是个丙等,等到了三十多岁都没能安排上一个官儿做。如今在家帮着邱府管家经营产业。
回到邱府,邱悦问下人,“大公子呢?把他喊过来。”
邱雀笑呵呵地拜见父亲。“尚书大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跪下!”
邱雀一捂嘴,盖住笑容。谨慎地跪下去。
邱悦背手问他,“十三年前,是谁让你诬告东宫笔吏。”
“白宇。”
“什么理由?”
“白宇说玉明巷白府打着他们白氏的旗号,凑到了太子身前。求日后以庶代嫡。平日里那笔吏也不敬当今圣人,不敬尹相。除去他,爹爹才好安排东宫眼线。”
“为何当年不说……”
“您也没问。”
“记性挺好啊。十三年前的事儿还记着呢。”邱悦冷冷地看着邱雀。
“为此爹爹禁足我一年,孩儿自是好好反省。从那以后,孩儿再没与白宇来往。自知不是与人勾心斗角的料子。”
邱悦指着邱雀,“因为你,老夫被人利用了!”
邱雀惊骇道,“爹爹神机妙算,何人能利用爹爹。”
邱悦一咬牙,“香火卷!每年好几千金玉的生意。你给人打下手,老夫却一分钱没捞到。如今却要帮他们擦屁股!你个蠢材!”
邱雀赶忙问,“爹爹是户部尚书,他们怎能落下您呢?”
邱悦一拍屁股,“你个混账!他们巴不得少一个人分钱!你早与我说了,十三年,十三年咱们家能捞多少钱啊。”
邱雀喏喏地说,“十三年也不长。爹爹如今是户部尚书,您若参一股,他们还能不答应?”
“晚啦!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湿你母!如今太子马上登基,纸包不住火了。这事儿我得处置干净。”
邱雀跪着蹭过去,抓住邱悦衣裳下摆,“爹爹,您不若借着处置此事的由头,敲他们一笔。他们还能不松口?”
邱悦啪地一巴掌扇在儿子后脑勺上,“那是圣人的买卖!”
“这么大的买卖,您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邱悦听了更气,“你爹我是人,不是神。我能知道这些秘密吗?好吃懒做的东西,也不知随了谁。”
圣人和太子在议政殿一齐审阅奏章。
看到邱悦呈上来的审问李思明的卷宗,对话一句不曾涂改。
太子看向圣人。
圣人呵呵笑道,“修园子花钱啊。每年那点儿出口税怎么能够呢?咱们罗朝天寒地冻的,石材要选好的,木材要选能保暖的,室内装潢更是花销不菲。十三年前,国师就帮朕出了这个主意。”
太子木讷地问圣人,“父皇教儿臣如何去做。”
圣人皱眉,搓了搓膝盖。“朕写个罪己诏。其余人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这钱又不是都落进了朕的口袋,让他们把财物都交出来,有了交代不就好了。这天下是你的,你愿意怎么罚就怎么罚。若是你改了律法,不能贬为奴户。巧了北边荒地大把,都送到北面去。”
太子苦笑一声,“而后儿臣登基大赦天下,这些人重罪从轻,轻罪从无。个个富得流油,过太平日子。”
“这不挺好么?”
林啸还未正式接任太守职位,却已经到了京都府衙门当差。
衙门里积压的案件成堆,税务司的管事儿竟然还被抓了去,户部来查账,账目表格他看了更是头大。在卫冬郡边境贸易重郡,也不曾听闻税款欠缺糜烂至此。
圣人破格提拔他这边陲官吏做了京都府太守,他憋着一口气,要做出个名堂来。
但面对这些牵连甚广的案子,有种不知如何着手的无力感。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靠山。他赶忙写了一封信用纸鸢寄给太子。
太子回信只有二字。放手。
这放手二字有两解。放手去做。放手不管。
但林啸是一个心有正义之人,他愿做寒冬腊梅,不愿做拥蹙锦秀。所以他决定放手去做。
查!从税官开始查起,与户部合作,先把账目理清。国神观这些年来卖了多少香火卷要先查个清楚。
罗怀决定先批下来一块地,建一个俗道庙观。待妃子入京,他便打着出家名义,不再参与皇家之事。罗怀给自己掐算一卦,是儿孙满堂的卦象。证明妃子肚中孩儿健康。还特意拿着卦象问了一遍紫明道友。
杨暮客舍不得法力占卜,点头称是,是个好卦象。
罗怀憨笑,看出来紫明道友不愿意掺和此事。
二人来到了京都府衙门。
林啸看到了怀王就是看到了大救星。赶忙上前将查香火卷的事情说了一遍。
“您是皇家修行之人,这事儿您来处置最为恰当。”
罗怀看向杨暮客,杨暮客抠了抠鼻子。
“定安道友,这扫清奸佞之事,大功德。”
罗怀喜笑颜开,应下此事。
出了门,杨暮客从背后抽出法剑。“此剑名叫尚方宝剑,君子不可欺之以方。此剑不斩君子,只斩奸佞妖邪。贫道借给道友去用。用完了,自会回到贫道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