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房间深处走,腌臜的血腥气息就越来越浓,夹杂着泥水的腥味和汗水的臭味。
何枝先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袍马褂,腰间坠着金玉烟杆,面色浮肿的白脸男人。她很快就凭借着翠枝的记忆,认出了这个老男人是谁。
这不就是梅家现在的家主,梅老爷,梅厚?
在记忆里,这位梅老爷熟读四书五经,也曾高中举人,他迷恋权势,却守旧不肯接受新思想,在这个皇权腐烂即将垮台的年代一蹉跎就是几十年。
也只有从海棠巷里带回的刘美桃,是他的唯一的解语花,是他的“真爱”。
何枝想到不到自己为了救见青的随口一说,居然真的这么凑巧,遇上梅老爷赶回宅中。
但为什么梅老爷的脸色会是一副惨白?他又在浑身哆嗦什么?
何枝屏住呼吸,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
架子床前的场景完全出现在了何枝的眼前。
床前,一个稳婆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心口看起来随时快要晕厥。福嬷嬷则端着一个很大的脸盆,她鹰爪一般的枯手在发抖,几乎将里面的东西都抖出来。
脸盆里浸泡着一个死去的婴儿,婴儿脸朝下,它莲藕似的肥胖身体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一样的东西,正随着水波上下起伏着。
而刘美桃睁着眼睛看着头顶,她的瞳孔已经完全涣散了,看起来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然而她的肚子,却依旧鼓起,甚至比原来看起来更胀。
肚子里的东西将她的肚皮高高顶起,一跳、一跳。
梅老爷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喀喀喀”的声音,他呼吸不上来了,他被眼前的诡异一幕吓得脸色发青,最终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
梅家太太刘美桃诞下死婴,难产而死。而梅家老爷梅厚,则因目睹爱妻死亡的一幕,受到刺激、惊吓过度,身染重病。
本就开始走向没落的梅家像是被按了倒塌加速键,迅速向衰败走去。
不得已,被下人们私下喊“病痨鬼、病秧子”的大少爷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开始打理梅府的大小事宜。
何枝捧着一沓书,走进了梅老爷的房间。
梅老爷重病之后便很少有清醒的时刻,一直缠绵病榻。翠枝本是刘美桃的丫鬟,但刘美桃已死,翠枝便在大少爷的安排下伺候梅老爷。
但说是伺候梅老爷,不如说是伺候大少爷。何枝手中的书,便是为这位少爷拿的。
大少爷梅承翎此刻正在梅老爷的床边坐着,拿着沾水的筷子给梅老爷润唇。
他体型文弱,脸色苍白到有些透明,薄唇也泛着淡青色,的确符合其他人口中所说的“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里”的模样,简直比躺在床上的梅老爷还像是重病之人。
何枝将书放在梅承翎的身边,“大少爷,你吩咐我拿的书已经取来了。”
梅承翎看向何枝,露出一个文雅温和的淡笑,“好,谢谢翠枝。”
他放下手中的水碗,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顺便问何枝,“二弟还没有回来?找到他在哪里了吗?”
梅承翎说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梅麒武。梅麒武是刘美桃所生,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纨绔。
如果不是他不争气,梅老爷也不会彻底失望想要培养说不定哪天就会病死的梅承翎,刘美桃也不会着急想要再生一个男孩。
而这个梅麒武,即使刘美桃难产而死、梅老爷重病在床,都始终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次。
何枝回答,“福嬷嬷还在安排人查,听说有人在金玉赌坊见过二少爷,已经差人去找了。”
梅承翎嗯了一声,垂着眼睛,注意力大多在书上,“三天后就是太太下葬的日子,务必要找到二弟,将他带回来。”
“他得见他的母亲最后一面。”
他的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一股大力推开了。
一个穿着西式西装,打着花领带,抹着油头的男人哭天抹泪地冲了进来。
他一进来,便跪倒在梅老爷的床边,还狠狠地推了一下梅承翎身下的凳子。
梅承翎身体弱,被他推得差点摔在地上,还是站在他身边的何枝扶了他一下,他才勉强稳住身体。
而那个刚进来的男人已经表演了起来。
“爹啊,我的老爹啊!几天不见,你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儿子不孝!没有在您需要的时候陪在您身边!”
“娘亲已经走了,您可千万不能出事!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在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也就断了!儿子这就随您一起离开!爹啊!“
他干嚎却不掉泪,时不时还会睁开一点眼睛,去偷偷观察躺在床上的梅老爷的反应。
可惜梅老爷是真的重病昏迷,压根看不到他的这位好儿子的孝心表演。
梅麒武演了半天,发现自己做的全是无用功,便啐了一口,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梅承翎不咸不淡地看着,“二弟这些日子去了哪里?福嬷嬷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找到你。”
“老妖婆找我干嘛,我要是想回来,自是会回来!”梅麒武不客气地说。
他拍一拍西装裤上的土,抬腿就要出门。
梅承翎再次叫住他,“二弟,你还要去哪里?按照习俗,你应当为太太守灵七天,如今已过四日你才回来不说,三日后太太就要下葬了,难道你不为她送葬吗?”
“病痨鬼,你也配管我?我呸!”梅麒武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老女人明明有钱,却一分钱也不给我,还要再生一个。她从没把我当做儿子,我又何必把她当做母亲!”
“弟妹那边……”
“烦死了!你他妈再多说一句,你信不信我送你和那个老女人一起走!”
梅麒武暴怒,冲到梅承翎的身边就要揍他。
何枝连忙上前阻拦。
福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和小厮踏进门内,沉声冷斥,“二少爷,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松手!”
她的声音刚落,暴躁的梅麒武立刻打了一个激灵,松开了梅承翎的衣领。
梅麒武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畏惧地看着福嬷嬷,躲到了墙角处。
“大少爷,您没事吧?”福嬷嬷走到不断咳嗽的梅承翎身边,仔细为他抚平被弄皱的衣领,“您怎么还在咳嗽?我让大夫过来再给您看一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