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

    琉璃殿。

    泉瑶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女儿，感到万分陌生。

    这真是毓曦吗？

    她，作为龙王大人众多妃嫔之一，虽然在龙宫内外看上去都风光无限，深受龙王的宠爱。

    甚至就连禁卫军都被鲛人一族统领，赫然鲛人已成为南海的半个主子。

    但这其中的甜酸苦辣，唯有她自己才能体会与知晓。

    她作为龙王大人当年一举大破鲛人一族后的战俘，自然而然的被充入南海的后宫之中。

    只是南海后宫本就非常充盈，她根本毫无机会面见龙王大人。可这后宫的第一条规矩便是，无所出者入宫一年后将被就地绞杀。

    彼时，她谨小慎微，作为所剩无几活下来的鲛人仅是生存也已是万分艰难。

    她亦在后宫中听到了许多关于龙王大人的传闻。

    不同于南海子民口中那威武慈悲的神只，后宫传闻中的龙王大人是个对女色毫不动心的冷面阎王。

    这些后宫女眷大多都是战俘。

    换句话说，她们，就是敖钦征战四方的战利品。

    他掌握着后宫女眷的生杀大权，稍有不慎，她们根本就见不到第二日龙宫渐明的烛火。

    再后来，泉瑶无意间撞破了敖钦深藏的秘密。

    龙王大人……竟喜男子……

    于是，她为了保命唯有铤而走险，化作男子样貌偷跑出去，在敖钦必经之路上等着，完成了一场精心计划的“偶遇”。

    这一回，没有白费她的算计。

    她不但成功侍寝，更是一下就怀上了正龙之身的龙女！

    于是，一切开始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母凭子贵。泉妃这个名号，开始在龙宫内外逐渐崭露头角。

    她，为了庇护存活下来的族人，逐渐将一些鲛人引荐给龙王大人，进一步扩大与植入自己的势力。

    只是敖钦他……从来就没有将她看作是同类，甚至连玩物都算不上。

    毕竟， 鲛人只能算作一种灵物，在应龙这种古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随时随地，龙王大人都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泉瑶在宫中的倚仗，说穿了根本就不是敖钦。

    而是亲生女儿毓曦和已经失去父母的白磬臣，甚至连她的侄女孟姜都是在关键时刻可以保她性命的人。

    只是到了今时今日，她已略有些心灰意冷。

    白磬臣，失去了敖钦的信任。

    毓曦，更是自毁前途。

    孟姜，未来嫁入天宫后，再见面也是千难万难。

    数百年的努力，行至今日，才发现竟已穷途末路。

    “母亲，若你们不改变主意，便无需再来劝我。”

    毓曦背对着泉瑶坐在梳妆台前，面容坚毅。

    “毓曦，我与龙王大人都无法对抗天宫的决定。若你执意忤逆，也许连我们都会被处死。这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泉瑶行至毓曦身边，慢慢跪坐在她身侧，柔声问道。

    毓曦别过脸，脸上竟显出肃穆的佛相：“母亲，大道无情。”

    “我已一心皈依观世音菩萨，绝不可能一女分侍二主。”

    泉瑶仰起头望着毓曦，面上动容不已，可心中已隐隐下定了决定。

    “毓曦，你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龙女。你可知，鲛人分娩九死一生……生你时还是龙王大人为我渡了百年道行，否则你我的性命早在那时便殒了。”

    “自然也就轮不到……你与观世音菩萨的这般际遇了。”

    毓曦闻言，依旧面无表情。

    她不傻，而且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母亲，你是希望我学那吒那般，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吗？”

    即便泉瑶本有此意想激一激女儿，可当这话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时，还是愣住了，一时之间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都说儿女是债，可她从不这么认为。

    曾经的她，一直以为毓曦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是她在冰冷龙宫中一道能依偎相拥的暖意。

    毓曦的名字，也是她做主取的。

    钟灵毓秀，东曦既驾。

    作为这一辈南海中唯一的龙女，这个名字绝对配得上她。

    小时候，凡是泉瑶能做到的，都尽力要给毓曦最好的。可能就是如此，才宠的她任性妄为，竟与普陀山那位搭上了关系。

    “毓曦，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时至今日，你不吃不喝，你的决心母亲已经看到了。可事实便是母亲在龙王大人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数百年来，你也不是不知道。”

    毓曦轻轻回头，瘪了瘪嘴，眼中渐渐蓄起了珠泪。

    泉瑶依旧是那标志性的笑，继续柔声坦言：“你要做什么，自小到大，母亲能依你的、不能依你的，都依了你。但这一回，母亲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你要明白，你的父亲不仅仅只是你的父亲，他也是南海的王。他的子嗣众多并非只有你一人，可他对你的宠爱丝毫不轻于计蒙，你可知这是为何？”

    毓曦的珠泪落下，凝结为一颗颗莹白的珍珠。

    泉瑶继续自顾自说道：“因为整个龙宫，对他最有价值的便是你们兄妹俩。你们俩都是应龙子嗣，而非饕餮之类的其他龙属。难道连这些浅显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

    “如今，当你父亲要依言将你献给天宫时，你却抵死不从，你让龙王大人该如何想你？”

    “虎父无犬子。你如今这般，他一定会迁怒鲛人一族，认为是我的种族血统与教养不善，使得你丝毫竟都不像他。”

    “毓曦啊，难道你舍得见到你的亲生父亲在你眼前再一次屠戮鲛人一族吗？”

    “难道非要南海再一次染血吗？”

    泉瑶抬手捂嘴悲切质问，随即满地珍珠。

    “数百年前，我曾亲眼见到……你的外祖被你的父亲斩首……”

    “那一日，南海上弥漫着着浓重鲛人血香……我的兄弟姐妹……全都被他和他的兄弟所食所杀……”

    毓曦不住摇头，泪不断滑落脸庞，双眼通红。

    泉瑶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沙哑道：“毓曦，过往种种今日已成过眼云烟。我作为唯一活下来的鲛人公主，绝不能放任鲛人一族因你，而再次遭遇灭顶之灾。”

    毓曦伸手抚上母亲的脸庞，泣不成声。

    “母亲，那我该怎么做？我不要做那千年万年的质子……”

    “若是有一日，南海威胁到了天宫……那一日便是我的死期……父亲根本不会来救我……这一走，便是你们舍弃了我……”

    “现在连你都说，族人比我更为重要……”

    泉瑶又何尝不知道女儿的心。

    真真是……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泉瑶站起来抱紧女儿：“毓曦啊，你对母亲很重要，我绝不会看着你死！”

    毓曦冷冷勾起嘴角，用力推开母亲，神情冷漠：“你连答应不送我入天宫都做不到，又何谈能保我的性命！”

    泉瑶的心绪起伏不定，被她激的步伐不稳，一连好几个踉跄。

    “毓曦，若你执意要做你自己，除非你不再是南海龙女！”

    “否则，这天宫！你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别再妄想用绝食断水来威胁我！”

    泉瑶挥袖大吼一声，这一声带着鲛人独有的嗓音，水波向外激荡。

    震得琉璃殿外等候着的鲛人嬷嬷们都纷纷捂住了耳朵。

    毓曦亦立起身，右手幻化出龙爪。

    泉瑶双眼圆睁：“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我们曾偷偷一起去过一次凡间。那一回，您带着我住在农家，看那天上繁星，食人间烟火。比南海的日子有趣的多的多。”

    “我不用再循规蹈矩。”

    “不用再墨守陈规的喊您母亲。”

    “您也不用假惺惺的装作爱着龙王大人。”

    “也就是那一回，我在观音庙中见到了观音菩萨神像，闻到了庄妙善的故事并且深受动容。我对您的孝道半分不比庄妙善少，我若一旦离去，在这南海中您便再无人可依。”

    泉瑶闻言简直要发疯，眼中红得要泣血：“毓曦！你不要做傻事！”

    毓曦浅浅笑道：“娘，我耳不聋、眼不瞎，天宫深似海，此去再与您见面便是希望渺茫。您在天宫的那点人脉也全倚仗着表姐和爹。又谈何为我寻一门好姻缘？”

    泉瑶疯狂的摇头，眼见着女儿的利爪径直伸向自己的腹部……

    毓曦凝结了全部的神力，将自己笼罩在结界内。

    泉瑶疯了似的敲击着结界：“毓曦，你若做傻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利爪如切豆腐那般由水衫切入血肉中。

    一丝血很快渗了出来。

    接着，便是如瀑般的倾泻。

    血，迅速晕染在海水中。

    毓曦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直直跪地，利爪却还在腹中掏了掏，直到掏出一颗拇指大小流光溢彩浑圆的内丹。

    她将它递向泉瑶的方向。

    ——那，是龙丹。

    “……娘……我将龙丹还给你了……如今，我不再是龙女……是不是……我就解脱了？”

    结界随着神力的泯灭，迅速消失不见。

    泉瑶冲向毓曦，将她抱在怀中，这一刻她感到浑身都在颤抖。

    ——好似又回到了百年前，敖钦屠戮鲛人的那一日。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今日竟会是她来逼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到底是为什么……

    毓曦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的利爪已化为人手，将龙丹放入泉瑶的掌心。

    “……娘，这次……我可以不用去天宫了……我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

    “不去了！我们不去了！……毓曦，你不要睡！不要睡！”

    泉瑶单手掐印，将自己的修为直接渡给毓曦，可是收效甚微。

    龙女远非一般灵物，寻常道行根本无法替她续命。

    毓曦微微摇头：“……娘，观音菩萨会来接引我。我的魂魄会去往普陀山道场，你不必为我烦忧……待我行菩萨道，成了真正的菩萨……便再无人可欺辱你了……”

    泉瑶死死咬住下唇，泪流满面。

    “……毓曦……你不要说话了，娘这就去请龙王大人救你！”

    “来人！”

    泉瑶此刻已失去了理智，将毓曦交给鲛人嬷嬷后，便化作鲛人身形迅猛的游向敖钦的寝宫——龙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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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王殿。

    敖钦坐在案后，见到满身是血的泉瑶一身杀气“砰地一声”推开门，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略有些不解。

    “爱妃，你是怎么了？”

    泉瑶挥手化出一道结界。

    敖钦挑眉，等待着她的下文。

    “龙王大人，您赶紧去救救毓曦。”泉瑶红着眼命令道，“她刚舍了龙丹，已经危在旦夕。”

    “你这是在求我吗？”

    泉瑶难以置信。

    “敖钦，这是你的亲生女儿！”

    敖钦从案后立起身，走向泉瑶质问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会如此自私自利，根本不顾南海的安危，死活不愿入天宫侍神吗？”

    “我告诉你，泉瑶。我有一万八千多个女儿。几乎每一日，我都有妃嫔正在产子。我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你，今日能获封泉妃，完全是因为你有毓曦这个女儿和白磬臣这个侄子傍身。否则就凭你往日的所作所为，我早就将你生吞活剥了去。”

    敖钦边走近泉瑶，边说杀人诛心道：“毓曦是你的依靠，不是我的。”

    “你今日关心则乱，我可以恕你无罪……”

    泉瑶的泪就没停过，眼睛酸胀无比。

    “敖钦，难道你对我，对毓曦，竟一丝感情也没有吗？她不愿去天宫，如今都已经取出了龙丹，连为她续命你都不愿吗？”

    敖钦心中竟有几丝隐隐作痛，可他是整个南海的王，又怎能流露出软肋？

    “南海如今是什么局势，你很清楚。我怎可能枉费百年道行为她续命？”

    泉瑶跪地膝行至龙王大人面前，泣道：“龙王大人，算我求您了，您去救救毓曦吧……”

    敖钦破天荒的解释道：“泉瑶，我大可以骗你，说我有法子替她续命。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这个把握，能顺利炼化完龙丹后再送回她的体内。”

    “更何况，她宁死都不愿入天宫。若是救回了她，一切将又回到原点。”

    敖钦抬起泉瑶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更何况，我已有人选替她入天宫。”

    “这一切，便只能如毓曦所愿。”

    语音刚落，敖钦猛的放开泉瑶，她被惯性摔到了地上。

    泉瑶垂目望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敖钦见她不语，再凝神望去。

    ——竟已凝结了一地的血色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