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之人虽比不得常年混迹朝堂的人心思伶俐,会察言观色,可大家也不是傻子,看得出来隆巴输了比武,多桑十分不高兴。
各个军阵的教头严厉呵斥自己的兵卒快点散退,而且不允许他们讨论刚才的战局,偶有几个小兵窃窃私语还被罚了。
立时,校场上变得很安静,人迹渺渺。
隆巴的贴身侍卫早已过来将他扶走,还不忘了恶狠狠瞪了萧祺几眼。
萧祺全当没听见。
等他们走远,他才发现自己遍体鳞伤,伤口火辣辣地疼,如盐浸火燎一般。
他独自一人矗立在风雪中,撩起袖子查看伤口。
可恶,没有包扎的东西,看来还是得去找军医。但是估摸着现在隆巴也在那里,他过去定又会引起许多波澜。
正在犹疑,他低垂的眼看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了视线里。
抬头正对上骆卿安的一双明丽的杏眸,他惊异地发现她的眼里有担忧,有责备,还有一丝丝类似心疼的情绪。
她一向淡漠,毫无表情,对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眼里拥有这么多复杂的情绪。
是因为自己么?
他没事人一样摆出一个笑容,可是却牵动了脸颊的肌肉,扯到了伤口,由于疼痛,他笑得很古怪。
“做什么这副表情?我明明赢了他。”
骆卿安看着萧祺身上许多被割得血糊的伤口,难过地蹙起了眉头。
她不知萧祺为什么来参军,但猜测和很多人一样,多半为了建立军功,分得良田住宅,或者还更有野心一点,想封侯拜相。
可他今日的所为可以说差不多断送了他之后的仕途。
她之前不了解,可在人群里观看时很多事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隆巴是朝廷的功臣,与赫达王关系亲密。而他的功夫在赫达也属顶尖,担当着上都禁军指挥使一职。
可他现在却输给了刚入行伍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且不说隆巴定会阻止这件事传到赫达王的耳里,要真传回京城,赫达王也不会允许事情扩散,损了天家颜面。
而且从多桑的反应也证实了她的想法,他是希望隆巴赢的,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结果。
想要维护京城的颜面,就必须打压萧祺。这样一来,如果没有一件特别的机遇可以让他改变局面的话,他怕是连个校尉也难混到了。
她尽力挤出笑容,可其中的惋惜却隐藏不住。
“走吧,去包扎一下。”
“不用了,估计隆巴这会也会在军医那。”
“没关系,他不认识我,我去拿药。你有些伤口很深,要赶紧上药才好得快。等会你就在伙房那等我。”
萧祺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便和她一起往伙房走去。
伙房的人见她突然带回了打败隆巴的狠人,全都胆颤不已。
李婶哆嗦着问:“有,有事么?”
骆卿安将萧祺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们不用担心,他是我的朋友,他自己不方便上药,我现在去军医那替他拿药过来。”
听到骆卿安称自己为“朋友”,萧祺恍了恍神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自己受伤后,她一贯堆积寒冰的脸上好像春雪消融般多了些和暖之色。
因他受伤所以担忧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疯狂生长,既有蓬勃的欢喜,也有挠人的痒意。
他暗自欣喜,果然她是有触动的,早就视自己为朋友,只是可能天生是个不爱表露的性子。
骆卿安怕李婶他们还是不放心,又补充道:“他因为之前得罪了哈帮,被隆巴记恨上了,你们都看到了这根本不是个寻常的比武,他是想杀人。我这位兄弟身上伤势重,若还不及时治疗,怕会有性命之忧。”
她的话瞬时勾起了众人的回忆,隆巴凶神恶煞,而萧祺一开始只是一味自保,差点被他削成肉片。
李婶是个心软的,见萧祺还不到弱冠之年就遭此杀身之祸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且又见他面庞俊美,气度雍容,态度也很礼貌和善,比那个贼眉鼠眼的隆巴给人的感觉好太多。
她不再胆怯,而是催促起来:“行行,你快去,我们先帮你照看这位兄台。”
刘大伯也道:“是的,快去吧,军医的营帐不远,出门左拐走一段路便是。”
“好。”
骆卿安感激地看他们一眼出了门。
她大步流星急速赶路,很快就到了军医的营帐。
撩开帐子进去果见一堆人围着隆巴清洗的清洗,上药的上药,谁也没注意她进来了。
她也不想引起注意,自己望了一圈,找到放药和纱布的位置走过去准备拿了就走。
刚想出门,就听一道声音响起:“你做什么?”
她回头看,见是哈帮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她,从人堆里出来质问她。
她暗道不好,忘了他也在这了。
听到哈帮的叫声,大家都朝骆卿安看过来。
她呼出一口气压下紧张道:“我的一个兄弟伤了,来拿药。”
哈帮冷笑一声:“你的兄弟?谁?黄白衣?”
隆巴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气血上涌,猛烈咳嗽起来。周围的军医和侍从紧张起来,忙又替他张罗。
骆卿安心跳如雷,可面上还是镇定道:“是,他伤势重,需要治疗。”
哈帮怒目圆睁:“他需要治疗?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差点杀了朝廷的二品大臣,是要杀头的死罪!我他/妈的还让他治疗,我现在就去干了这个不长眼的蠢货。”
说着他大马金刀走到骆卿安面前去抢她手里的药,可她死死抱住药,被哈帮掐得生疼也不给他。
“哟呵,你这是找死!”
他撩起袖子准备抡拳打过去,可是背后的隆巴叫住了他。
“住手。”
哈帮不解地看向他:“叔叔,他们两是一伙的。”
隆巴大咳几下,顺过气才道:“叫你住手就住手,哪这么多废话?给他药,放他走。”
哈帮很不甘心,可也不敢违拗他叔叔,只好愤愤然放了骆卿安。
她见他们确实要放了自己,马上拔腿跑出了帐子,生怕他们反悔自己就走不成了。
待她走后,哈帮气鼓鼓地问:“叔叔为何要放他走,还给他药?明明是那混账小子不该伤了你。”
隆巴本来就气血淤积,看着这个不争气的侄子,被他这么一激,又咳起来,还吐出一口血。
哈帮大呼:“叔叔!”
隆巴摆了摆手闭目躺在了床上,气息孱弱:“我说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
骆卿安拿到药后就急往回奔,到了伙房见萧祺正与李婶聊得起劲。她额角抽了抽,觉得这人真是精力旺盛。
萧祺见她回来了,热情地打招呼:“你来了。”
骆卿安温声道:“嗯。”
李婶带他们去了旁边的一间杂房,方便上药,然后就出去了。
杂物间里昏暗,还弥漫着一股对鼻子不友好的霉灰味道。
骆卿安注意到萧祺从进来起就拿手时不时掩了下鼻子,知他又开始嫌弃这里不好的环境了。
也不知是哪家猎户养了他,养得这般矜贵又挑剔的性子。
她拿出纱布准备给他上药,见他在褪上衣才发觉自己好像做得超过了界线,不应与他这样的。
为何还是忍不住与他走近?
见他被打生了同情?因他一次次帮自己所以对他放下了戒备?
她忆起比武场上他以为自己有危险投过来的担忧眼光,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竟然还惦念着自己。
可他不知自己是女儿身,自己还告诉过他有断袖之癖,总不可能还对自己有什么额外的想法吧?
萧祺褪好衣服,见她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发呆,还以为是吓着她了。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不用。”
骆卿安回过神来,舀出一块药膏涂在他的一处伤口上,用手慢慢匀开。
萧祺为了方便她上药,已褪去了上半身所有的衣物,露出他紧实遒劲的肌肉。
她的眼角余光早已瞟到他如雕如琢的身形,努力避开不去看,专注自己眼前的事。
可涂着涂着她渐渐觉得自己不对劲,眼神不自觉会关注他的肌肤,手指微微发烫,面颊跟着热起来。
更让她不安的是,萧祺此时的目光灼灼,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冰冷的屋子里气温陡然上升,一种暖热的不明情绪在流淌。
她慌乱中将药膏掉在了地上,“咚”的响声惊了人一跳,稍稍驱散了在空气中飘散的靡靡情愫。
“我来捡吧。”
她赶忙低头去捡药膏,可不想萧祺也下意识俯下身去捡。她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他低头的面孔,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差一点就碰触在一起。
四目相对,她看清了他眼里温暖迷醉的光芒,像是一瓣桃花掉进了刚开封的陈年酒水里。
她感到心头骤然猛跳一下,慌慌张张别开脸只顾替他擦药。由于忙乱,下手重了点,萧祺不禁疼得龇牙。
“你没事吧?”
“无事”
他唇畔勾笑,静静欣赏她眼中的慌张,和羞得粉光潋滟的脸庞。
好不容易擦完药,骆卿安以要做饭为由落荒而逃。
萧祺懒懒穿上衣服,见她如此慌张,不免促狭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军中都未通知宴饮招待多桑和隆巴,大家都明白是因为隆巴受了重伤,需要休养,所以推迟了宴会。
萧祺也因为身体受伤没有去训练,他每日悠闲坐在案前看书,或者出去溜达,还总撺掇骆卿安从伙房给他带好吃的回来。
骆卿安每天白日里积极去伙房继续学怎么做烧鸡,还不忘了要跑回来给他送饭,晚上还得学习兵器,忙得不可开交,累得疲乏。
可萧祺却似乎很乐意见她累着的样子,神色总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好像看她来回折腾,他特别满足。
骆卿安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看他还在伤病期间又不好发作,只能暗地里抱怨他这人真是难伺候。
一日午休时分,萧祺环顾四下无人,走到林间一处茂密的地方,霎时流火从高处飞下落到他的面前。
流火一见到萧祺就关切地问他的伤势怎样。
萧祺漫不经心道:“无碍。”
流火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可碍于他九五之尊的地位,身上有一股不得冒犯的威严气势,他又不敢动。
“主子,您再不可如此伤害自己了,要不我们别查了,回宫去要安全许多。”
萧祺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回去?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不查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我绝不回去。说到这里,如果你们的办事效率快一点,或许我们早已回宫了。”
流火冷汗涔涔:“恕属下无能,看来赫达这次果然在憋大招,防得密不透风,我们查了很久也没摸到头绪。不过,近日我们发现兵部尚书多隆的家门口总会来一个卖糖果的人。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有哪个卖糖果的人会来,难不成他的家里突然有什么人爱吃糖了?”
萧祺忖了片时道:“多隆有一子,大致十一二岁的年纪,或许他突然想吃糖了?你们接着盯紧,如有异动,赶紧来报。”
“是。”
“朝廷最近如何了?吾弟可好?”
“这是睿清王爷的来信。”
萧祺接过信目光扫动,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闫太师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算得忠心耿耿,尽心尽责。我要他负责给各州府赈粮过年节的事吾弟说他办得不错。”
他合上信给流火。
萧祺看他脸色不大对问道:“怎么?我说错了?”
流火惶惶回道:“可臣听说,闫大人实际背地里做了不少损德的事,他恐怕...和您认为的不大一样。”
萧祺讶异看他:“什么损德事?说来听听。”
“臣,臣也不敢妄言,只是听说罢了。”
“既然如此,无实际证据你确实不能随意定论。自我小时他就辅佐我,特别是刚继位那时,朝局不稳,朝中各方势力诡谲波动,可他坚定地站在了我这边,我相信他的忠心。再说了,当时父亲故去时,委托了几位顾命大臣,而他也是其中的重要一位,父亲的眼光我也是相信的。”
“是,是臣愚鲁了。”
“无妨,你也是我亲近的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流火又嘱咐了萧祺几句,便消失在了林间。
寒风萧瑟,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萧祺披着大氅伫立雪中,衣袂翻飞,鬓间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他伸出手从空中接了一朵雪花,掌心寒意刺来。
不知怎的,如今他再为闫玺说话便觉心底涌起淡淡的悲凉,接着骆有怀昔日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他当初做的是对的,为何现在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还有那日他在狱中所见那女子的凄然哭声和摇摇欲倒的萧瑟背影,好像一碰就会碎掉般。
他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自己多疑了?
大雪纷飞,天地同色,他郁郁往回走,林间的雪地里留下他一人的长串脚印,倒是像极了一幅清丽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