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祺自送出信后,一直忐忑不安等待回音,中途胡思乱想了许多种可能。好在第二日回到骆卿安借给他的住处后,他就在桌上看到了回信,也是用一个绛红色的信封装着。
他迫不及待打开信封,见信纸上写了一行娟秀小字,答应和他同去,他登时心花怒放,欣喜非常。
三月十六日不过就在四日后,到了这天,萧祺早早就准备好,在屋里等骆卿安。
花神节,赫达举国同庆,官员休沐一日,与民共欢。萧祺预备要骆卿安多睡一会,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出门,因而并未和她约定具体的时辰。
过了午时,骆卿安才翩然而至。
她略带歉意道:“今日不用点卯,谁知家里也没人叫醒我,竟睡到巳时才起,不得已吃过了午膳才来。你吃过饭了么?
萧祺点头:“你安排的小厮早将饭送过来了。今日无事,你可以多睡会。”
他早注意到骆卿安今日尤其不同,她穿了一身清透的碧湖蓝缎面常服,窄袖,掐腰,袖子和裙琚均绣有银色祥云纹饰,发髻在脑后高高束起,发上系了一块温润暖玉,整个人看着气清如兰,莲脸生春,颜色动人。
清爽中又带了一点女儿娇态。
萧祺不敢久望,只稍稍停留便移开了视线,起身同她一道出了门。
两人并肩而行,两条身影倒伏于地,保持了不近不远刚刚好的距离。
骆卿安垂眼看着影子,时不时和萧祺说几句玩笑话。
不多时,他们到了上都最繁华的街上。
今日果然热闹,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姑娘们装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树上高系各色彩笺,满街上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两侧彩楼结络,花头画竿,醉仙锦旆,更兼各类花果小食的摊子,真真让人看着目不暇接。
萧祺见街上人流涌动,怕挤到骆卿安,稍稍侧身挡住她,避免意外的冲撞。骆卿安久未感受这般松弛的快乐,步履轻快,很自然地拉着萧祺去到东西繁多的摊子,左看右瞧,兴奋不已,就一小会的功夫,怀里抱了一堆玩意儿。
她从中选出一只漆雕华美的小龙船递给他,笑着道:“喏,送给你。”
萧祺指着自己,有点不可思议:“作真要送给我?”
骆卿安拉过他的手,将船放在他手中:“你今日生辰,算我送你的生辰礼。”
萧祺收好船,将她拉至旁边一个人稍微稀少的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支步摇,在骆卿安眼前轻轻晃了晃:“我也准备了礼物要送你,看,戴上合适么?”
骆卿安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凝目看这支步摇,金璨凤头,口衔一颗莹润鲜丽的红翡珠,珠子下又垂坠四缕珠宝串,华焕精巧,灵动绰约,煞是好看。
她心里发痒,作为女子,看到漂亮的饰物总是很难抵御,但又觉得所谓无功不受禄,犹疑要不要去接。
骆卿安扬起头看着萧祺:“今日明明是你的生辰,为何还要送我礼物?这支步摇看上去价值不菲,你哪来的钱?”
萧祺没想到这一头,一时语塞,顿了顿道:“你在我最困难时雪中送炭,我送你一支钗又如何?至于钱嘛,我和老板商量好,先赊的账。”
骆卿安听说他是赊的账,忙推辞不要:“你每月才多少俸禄?退回去吧,心意领了。”
萧祺强行将步摇插在了她的发髻处:“钱的事无妨,你只管收着便是。我买都买了,怎好又退回去?店老板岂不会心栓梗塞?”
他的力大,插步摇时,骆卿安只觉自己的脑袋顺着他的力道晃了一下。
她见萧祺不肯收回,又觉现在这身男儿装扮,戴这样华丽的头饰不合适,只好取下来放进里衣的兜里。
“那我先收下,你在我这借住的费用就不必再付了。”
萧祺笑道:“知道了。”
两人正在说话,没注意旁边就是一间月老庙,门口站了几个算卦先生。
他们见骆卿安娇面含嗔,萧祺深情脉脉,俨然两人就是一对恋人的样子,都凑过来推举自己为他们算姻缘。
“这位小娘子好福相,与郎君在一起多久了?要不要我帮你们算一卦?保证准。”
“郎君生得天圆地阔,一看就是卿相面庞,将来大有作为。还未娶妻吧?意中人就是这位姑娘?好眼光啊。算我的卦吧,百发百中。”
“欸?你们去这里附近问问,都知我的卦最准。姑娘与郎君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帮你们算算何时嫁娶是吉日。”
几人七嘴八舌,叽喳不停,听得二人发懵。
骆卿安打住他们:“停,你们看出来我是女子了?”
算卦先生们面面相觑,一人回道:“倒也不甚确定,但这位郎君都送你步摇了,那多半是女子扮的男装罢?”
骆卿安按了按眉心,埋怨的眼神划过萧祺,可对方好似没看到,东望西望,躲了过去。
她只好道:“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恋人。”
说完她担心会有其他人看见,引发人怀疑她的身份,拉了萧祺离开了这里。
两人一时无话,萧祺侧头觑到她的脸色又开始变得寒凉,轻咳了声道:“你不必太担心,刚才那个地方隐蔽,估计没有什么人会看到我们。”
骆卿安确实很顾虑这个问题。她特地今日忍住,没有穿女装,除了今日过节,大街上人多,保不齐会遇到几个熟人。
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她知道,萧祺生得十分打眼,刚和他走在街上,她看到过身的女子,不管老少,都会侧目朝他投来倾慕的眼神。可他好像浑然不知,依旧面色如常,连看都未看其他人,只顾和自己说笑。
若要在街上遇到熟人,必定会注意到他两。
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选择穿了男装。
不过骆卿安也认为,刚才的地方隐蔽,应不会这么巧就被人看见,遂和缓了神色:“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萧祺不置可否。他见此时太阳西斜,肚里有点发空,想着骆卿安这会应该也饿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想逛吗?若是饿了,我们找家酒楼吃饭去如何?”
骆卿安眯起眼睛,用手在额头遮挡,看了看太阳,才发现竟不知不觉下午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已经逛得够了,先去吃饭吧。”
两人此前皆很少来上都的街上,对哪家酒楼的菜品好,或者哪家的室宇精美都不甚熟。萧祺又素来对这些讲究,和骆卿安一齐往酒楼密集的地方走去,想找到一家合心意的地用晚膳。
骆卿安知他有这些毛病,也不去催他,等他慢慢找。她望见前面有一处糕饼摊,和萧祺说了声过去看看,让他去找吃饭的店,自己等会就过来。
萧祺答了好,就在附近转悠。
他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光靠自己找,恐怕难以找到称意的,正巧这时看到几个小贩围拢,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长纸,正热火朝天议论纷纷。他走过去,想向他们打探一番,却听见这几个小贩讨论的是骆家的事情。
其中一人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大名鼎鼎的兵器世家的后人做了逃犯,还杀了朝廷的锦衣卫。”
其余几个人听说了这话,全都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他们胆子也忒大了,竟杀了朝廷的人。”
“恐怕是觉得判决不公,受不了流放的苦,他们那种人家,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的,怎么受得了去做下人?”
又一人道:“你手里拿的是骆家人的画像?”
“对,正是。我今日过到吴国做生意,看到墙上贴着,乘人不备,赶紧撕了一张。我瞧着骆家的姑娘还挺好看,就拿过来给你们饱饱眼福。”
众人好奇围过来惊呼:“若真如画中人,真是貌赛天仙。
萧祺在旁听到他们提起骆家,心里没滋没味,本欲走开,又听说他们手中拿了骆卿安的画像,想起那日在狱中那道柔弱的背影,心里起了异样的好奇,便上前走近去看小贩手里画像的样子。
刚及眼看到,萧祺吃了一惊,画上的人与罗安十分相似,若罗安做了女装打扮,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一时间,他惊怔住了,怪道那时罗安画上的兵器图样会与骆有怀的如出一辙,他还奇怪,天底下怎会有这般碰巧的事情。骆有怀耕耘了兵器半辈子,研制的兵器极具骆家的特色,除非亲眼看过,否则很难画出一模一样的。
再者,罗安又是吴人,还有她的名字,罗安,罗安,可不就是骆卿安几个字中,挑了两个谐音的字么?
萧祺沉浸在了回忆中,仿若与世隔绝,自己呆呆伫立,直到骆卿安的声音传来,他才反应过来。
骆卿安买了些糕饼回来找他,见他站在街上发愣,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她觉得好笑,不知他想什么这么呆,走过去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萧祺双眼慢慢回焦,看到骆卿安正拿着一块糕饼递给自己。他接过饼,挤出一点笑容:“你来了。我到这附近看了,未看到合意的店,不如看到哪家顺眼,就去哪家吧?左右去家看着雅致点的,应不会菜品太差。”
骆卿安点点头:“行。”
萧祺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画像上人的样子,微微侧头看骆卿安,她此时心情颇好,正咬着一块小糕饼,红樱唇畔还沾了一点糕点沫子。
他心乱如麻,怕她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强装作无事人的样子。
两人进了一间酒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
骆卿安听完小二报菜名,双手托着下巴思量一息问萧祺道:“你平素不是最爱荤菜么?要不就将这里做得好的荤菜每样来一份?”
她见萧祺神色怪异看她,忙为自己解释:“我是看你今日生辰,平日里我可不会点多。哦,对了,银子你不要操心,我来付。”
萧祺浅笑一下:“倒不用每样都来,点几样拿手的就行。”
骆卿安揶揄看他:“是谁说我玉粒金莼来着?我好不容易大方一回,你又不受下了。”
萧祺轻牵嘴角:“那都是玩笑话,何必较真。”
夕阳泻入窗棂,落在两人身上,萧祺的侧脸染上一片暖光,可他的眉间却拢了一段不合时宜的愁绪,若冰若雪,整个人都冷峻许多。
骆卿安与他也算相熟,自然没放过他这点细微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了?为何感觉你现在不高兴?”
萧祺本看着窗外的叶子发呆,听她问话,调转视线看她:“没有,我无事,可能是有点疲了。”
他不想她看出自己有心事,慌忙找补。
骆卿安心里腹诽,自认识他以来,哪天见他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何时见他倦过?再说,今日不过就游了游街而已。
或许,他是想家了?
骆卿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虽不知你为何独身一人来这里,不过希望你早日达成所愿,能与家人团聚。”
萧祺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也应很想再见到自己的父亲罢?可是骆有怀却在狱中自裁了,从此与她天人相隔。
想到此,他定定看着她,眼底情绪翻涌,令人捉摸不透在想什么。
骆卿安看着他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这人今天是怎么了?从没看出他是这样多愁善感一人,难不成想家想傻了?
两人正僵着,忽听邻桌有一人高声谈论:“你们知道吗?那个赫赫有名的吴国骆家,竟然敢杀了锦衣卫跑了。”
话声传来,骆卿安与萧祺皆是一愣。
骆卿安心惊肉跳,登时偏过头看他们。
“啊?何时的事?”
“嘿,你们不知道吧?就是最近,满吴国都在贴榜,悬赏捉拿他们。要不是我去吴看望一位亲戚,也不知这事。”
“嗐,要我说,那个骆有怀暗地和我们亲近说不定是真的。我听说啊,他是愧疚太过,自己了断的。”
“人心不足呗,说不定是谁贿赂他,想要他的兵器图纸,他见钱眼开,答应了。”
这句话引起嗤嗤一片笑声。
“他倒是走得轻松,落下一摊事给他的家里人。”
“哟,这话可不兴说,指不定他家里人也得了钱,干脆逃了去过好日子,谁愿意苦兮兮受着流放的罪?”
话刚落音,萧祺腾地起身大喊道:“够了!”
他怒目而视这桌人,脸色阴沉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