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牙人倒是个守信的,三日后便拉上德存,德存拉上妙清,三人去了一处小茅草屋,这屋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妙清见了一哆嗦,道:“这也太偏了。”
“真是这儿?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德存也惊疑不已。
“是啊,爷我几时骗过您?”这次牙人没醉,也终于不叫德存弟弟了。
“你就是骗我我也不知道啊。”德存开玩笑道。
“瞧爷您说的,咱还要和您做生意呢,放心吧,是正主!”牙人陪笑。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屋门口,这树枝子束成的门露着缝也漏着风,牙人拍了拍门,大声道:“冯二家的,在吗?”
“谁?”一个女声应道。
“我是老徐啊,上次跟你说的那位爷,想收你房子的,今儿过来了,就在门口,还不快开门?”
“来了来了!”
没一会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被拉开了,门内立着一位衣着简陋到极点的女人,大冬天的只穿了身合围,外头罩着件絁衫,看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了,眼角爬满了纹路,只声音还是清清亮亮的。
“还愣着干啥,快让大爷和小姐进去啊!”牙人跟冯二家的使眼色。
“哦哦,快快,快进来吧。”冯二家的边迎客,边哈着腰找补:“是妾身的不是,竟是傻了,两位快进来吧,这屋子也破,只怕冻着两位。”
“没什么,我们就是来聊聊,若合适,就成交。”德存道,妙清拉了拉德存袖口,德存并未理会。
屋内只一张破草席,下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也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小矮几摆在屋子正中央,连张小凳子都没有。
“家中实在寒陋,也没地方可坐,不嫌弃就坐这席子上吧。”冯二家的有些尴尬。
“这叫人大爷小姐怎么坐?”牙人脸色不大好了。
德存见这小屋子确实容不下这些个人,便道:“这样吧,咱们另找个地方吧,徐大哥,你看看这周边有什么地方能说事儿的,再者又可吃喝些的,我们去那儿聊吧。”
“这地方偏,让我想想,对,我带几位去胡记吧。”
这胡记叫着好听,其实也就是个极小的饭馆子,幸而这个时候寒冬腊月的,店里没有客人,倒也安静。
“胡老板,上几碗热茶来!”牙人道。
待茶上来了,几人都大喝了几口,顿觉热气入喉暖气入胃,刚刚冷得缩成一团,现下全身都舒展了。
“冯二家的,我替大爷开门见个山,大爷是个大主顾,也不是为着你那屋子便宜,而是寻思着你不容易,想收了你那屋,好周济周济你一家,这才一定要我带着过来,想听听你的事儿,也是怕好心遇着坏人。可你也别多心,既来了,便是不疑你的,我也替你打了保票了,爷是信我的,我说了你在咱们这儿是有名的贤惠人,你只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情跟大爷说了便是了。”
“哎。”冯二家的应道。
“你叫什么?”妙清突然道。
“哦,小姐,妾身原姓任,也没正经名字,在家的时候,都叫我阿南,嫁人后,因夫君姓冯,在家排老二,人家叫他冯二,便都叫我冯二家的了。”
“那我还是叫你阿南姐姐吧。”
“哦呦,这哪儿敢,您就叫妾身冯二家的就行了。”冯二家的怪不好意思。
“不妨事,我叫你为着我高兴,我乐意这么叫,我不管别人。”
“是的,小姐。”冯二家的红了脸,她皮肤比较黄,这会子加上红,有几分土气,但也更添几分纯朴。
“嗯,别管这小妮子,冯夫人,你说说你的故事吧。”德存道。
“好。说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倒叫老爷小姐操这份心了。妾身本是黟县人,是二十年前嫁到绩溪冯家的,刚嫁过来的时候,夫君和他大哥还没有分家,那时候家里也是有些田产的,没几年,家中公爹去世了,两人就闹着要分家,闹到最后很不愉快,家是分了,可这情分也是跟着断了。”
停了一会儿,冯二家的又补充道:“其实公爹还在的时候,兄弟俩就不对付,一点小事也要吵起来。”
“这次你的讼事便是和这大哥有关吧?”德存问道。
“是了。后来,也就是我嫁过去第十年,我一直没能有所出,便在那年过继了我娘家远房的一个男孩儿,因分家,妾身和冯二得了些田产,这孩子啊,也孝顺,妾身也算过了几天享福的日子……”
“阿南姐姐,你夫君对你如何呢?”妙清问。
“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德存瞪了妙清一眼。
冯二家的看看妙清,苦笑道:“是好的吧,我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他也没休了我。日子嘛,就这么过呗。”
“他没纳妾吗?”德存问道。
“是纳过一个,但也没生出个一儿半女来,后来夫君过世了,她也就跟了村里一个猎户走了。”
见妙清又要插嘴,德存拉住了。
“你夫君什么时候过世的?”德存让冯二家的继续说。
“这是后话了,还说彪儿吧,哦,就是妾身娘家过继来的孩子。我们三个就这么安安心心过了好几年,彪儿来的时候是五岁,到他十岁的时候,他爹爹就过世了。”说到这儿,冯二家的流下泪来,妙清递过一支帕子。
“唉,本来呢,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歹还有几亩薄田,在夫君手上也扩了些,过日子也是够了的,彪儿是个好孩子,又帮着干活,又读书的。”冯二家的抽泣道。
“再后来,冯二的大哥就找上门来了,来要财产,一定要把自己儿子过继过来,妾身自然不愿意,他就告到了衙门。妾身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小孩子,惹上官司,真是慌了。”事情过去几年了,冯二家的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本来想着官家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自然是会为妾身做主的,可当时的大老爷却说,我家彪儿是妾身母家的,神灵自是不喜,神灵怎么会喜欢女家来的养子献上的祭品呢,说妾身是贪心,是对夫家大不敬,故而逼妾身又过继了冯大家的儿子。没办法,妾身也只能照办,心想那些田地分出去一些就分出去吧,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冯二家的又叹口气道:“可谁成想,过继过来还没两年,这孩子的娘子就说妾身虐待她夫君,这是什么话?这孩子过继来的时候都十八了,他娶媳妇儿还是妾身给他操持的,妾身一个半截入土的人,怎么虐待这么个壮年男子?”
“真是荒唐!”德存拍案。
“唉,妾身知道他们不过是想分家,把那几亩田分走,这些诽谤也不过是为了多分田地……”
“这么贪!他家自己不是已经分了地了吗?阿南姐姐,你去告他!”
“唉,冯大家当初分走的田地,早败得差不多了,告?怎么告?那位大老爷还没走呢,告了也没用,再者,妾身也真是怕了,不想再去那公堂了。”
“即使如此,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分田地啊?”德存疑惑。
“这家人就是黑了心的,用各种理由要多分财产,先是说妾身虐待,要分走全部田地,后来又说他家人口多,又是娶了亲的,还要分房屋,不给就要告官,到了了,只给我们母子留了那间山上的房子,也是那房子在山上难出手才给的。就这样,他们还一口一个妾身占了便宜,说给了妾身风景最好的。”
“呸!真不是东西!”
“唉,现今妾身和彪儿,就只好挤在那茅草屋里,靠着妾身做些女红,彪儿砍些柴,就这么度日,彪儿的书是念不成了,都是我没用。所以才打算着,怎么想着法儿把那间屋子卖了,不然再这样下去,我们娘儿俩就要饿死了。”
“狗官!”妙清站起来,气得团团转。
“臻儿!像什么样子?坐下!”德存道,又转向冯二家的:“你说那个大老爷,现今还在任?”
“年初卸任述职去了。”
“现在是哪位老爷?”
“现今县令是个姓孙的。”
“你没想着在这位老爷那儿试试?”
“唉,你瞧瞧妾身现在的样子,哪儿还经得起官司,和冯大家硬碰硬,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嗯,我了解了,冯夫人,若是你信我,便将此事交到我手上,我必要给你讨个公道。”
“大爷!”说着,这冯二家的就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德存身前。
“大爷,这是救命之恩哪!妾身给您磕头了!”
“别别,我不过是结些善缘罢了。对了,你家孩子呢?方才并未见着他。”德存扶起冯二家的。
“哦哦,彪儿一早就去卖柴火了,这会子应当快回来了,下午还要去山上砍柴呢。”冯二家的边吸着鼻子边道。
“好。”德存转头又向店小二道:“包一包羊肉,并一些菜蔬,再去买些炊饼来,爷我要带走。”
如此,一行人带着打包的菜饭回了那间破屋。
“娘,以为您去哪儿了呢?吓儿子一跳。”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黝黑的面容,一身薄薄的粗布衣裳,甚是壮实的身材,这么冷的天,浑身仍是冒着热气。
“这几位就是娘您说得,要买咱家房子的人吧?”
“彪儿,快,这是恩公哪,快给恩公磕个头!”
冯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倒停在了原地。
德存赶忙上前道:“别听你娘的,什么恩公不恩公的,快进屋吧,我们带了些饭菜,你趁着还有些热,赶紧吃了。”
冯彪就地便盘腿坐下,吃饭的当儿,冯二家的便将事情跟他说了,刚说完,他也不顾嘴里还嚼着肉,站起来,对着德存就行了个礼,道:“果然是恩公,我娘最是个善人,我也是没什么用,没有门路,也不知怎么伸冤,只盼着自己多挣些银钱,早点搬出这茅草屋,叫娘有个真正遮风挡雨的家,恩公今日的大恩大德,我冯彪来日必舍身相报!”
“言重了,这事儿还没成呢,你们母子便如此,若真成了,竟要把命给我,我也是受不起的,快吃饭吧。”
德存见母子俩如此,心想再呆下去,不知要如何尴尬,便又道:“听闻你下午还要上山,这半日我们也叨扰了,我和小女也就告辞了,至于你们家的屋子,我也不收了,还是给你们留着。”说罢,又留下一些碎银子,才牵着妙清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