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寨的二当家桑安受人指使,从曲水河上截了人家送嫁的婚船。
他见新娘貌若天仙,竟色胆丛生,全然忘了委托人要将其赶尽杀绝的嘱咐,反而偷偷将人迷晕带了回来。
正欲一亲香泽时,岂料被亲爹桑通海发现了。老寨主大发雷霆,为了免于责罚,桑安只好顺水推舟将此女塞给了自己的六弟,桑青野。
汉人寨位于巴蜀腹地深处,除主寨之外另有三座小寨依附而立,名曰青城、玄城、白城。
巴蜀山地茂林掩映、地势险峻,汉人寨与苗寨,羌寨、桐寨毗邻而居,时常为争夺渔盐物资发生冲突。
前夜黎明,寨里的几位少年在巡河时与羌人起了冲突,桑六郎奉老寨主之命前去处理纷争。
不曾想,一回家却发现自己屋里多出个女人来?
那女子一袭火红的嫁衣躺在自己床上,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桑六郎来不及细看,快步走出院子质问:
“这是怎么回事?”
奶妈桑婆婆还没来得及开口,围在院门口看热闹的族人却七嘴八舌地恭贺起来:
“六郎唉,这是寨主给你送来的新媳妇!”
“这下六郎再也不用打光棍喽。”
“恭喜恭喜,天降美娇娘,六郎你可是好福气!。”
桑青野闻言脸色一沉。
随即转身径直往主寨走去。
*
“六郎,你来了!”
桑安之妻刘玉茹早早便等在了院门口,见桑青野阔步而来,她急忙迎上去好言相劝道:
“阿爹今日发了好大的火,好不容易才吃了药躺下,你此时万万不可冲撞。”
桑青野只好压下怒火不满地问道:“嫂子,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好六郎,你且听嫂子说。”
刘玉茹费尽力气才将人高马大的他从公爹门前拉了出来。
“唉,都怪你大哥!”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丈夫,刘玉茹亦是一脸愤慨:
“他不知受了什么人撺掇,竟从曲水河上截了人家送嫁的船,还胆大妄为地将新娘子抢了回来,阿爹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如今已将他囚到吊楼上反省去了!”
桑青野听了缘由,心中也不由得一阵气恼,堂哥桑安平时好吃懒做就罢了,为何会糊涂至此!
早年蜀地战乱不断,民不聊生。为了讨生活,伯父桑通海和他的父亲桑全海兄弟俩被迫做起了水匪,盘踞在曲水河一带,打船劫舫,自成一体。
蜀军政权几番更迭,战乱不仅没有结束,反而蔓延开来,世态越发混乱,随着他父亲的意外去世,伯父桑通海决定金盆洗手,带着全族人寻到了这块避世之地,并立下重誓,桑家人从此绝不再行匪寇之事。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好不容易建立了汉人寨,开荒捕鱼、耕种纺织,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偏这不争气的桑安!
“六郎莫气!”刘玉茹见他面有愠怒之色,只能尽力安抚:
“你哥哥他只是一时色迷心窍,如今已经知错了!父亲将他毒打一顿囚禁在吊楼上,料想他日后是绝不会再犯了。”
刘玉茹泪眼婆娑地祈求着:“求求你看在阿爹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这女子样貌不错,恰好你尚未婚配,不如····就娶了吧。”
刘玉茹想起那女子的样貌,螓首蛾眉,面若芙蕖,她一个妇人见了都不免惊呼一句人间牡丹,若是当真落到那不成器的丈夫手中,往后自己哪还有立锥之地!所以她趁机向公爹建议,将这绝色女子送给青城寨的六郎做妻,一举两得。
“那怎么成!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儿戏?”
桑六郎自然无法接受这草率的安排,他来找伯父就是为了请他收回成命的。
大嫂刘玉茹欲继续游说他,可屋内忽然传来老寨主沧桑的呼唤:
“六郎在外头?”
桑青野和刘玉茹立即停下争执,扭头快步进了屋。
“伯父!”他屈膝半跪在桑通海的床边。
伯父如今年过七旬,身子骨大不如前,这一年来几乎都在卧床休养。
“六郎,咳咳,羌寨的事如何了?”
桑通海无力的冲摆摆手,示意他靠近一点。
“伯父放心,只是几个顽皮少年起了冲突,我已安抚妥当,两边的人都散了。”
这几年寨子里的大小事务,多数都靠桑青野处置。
“好,好,六郎你处事稳重,伯父很放心。”
桑安虽比桑青野大几岁,可无论是为人处世,亦或治理城寨都远不如弟弟果决。
“那个孽障,竟敢违背了我立下的誓言,咳咳咳咳···”
一提到桑安,桑通海再也忍不住侧身剧烈的咳嗽起来。
桑青野立即扶起伯父,恭敬地为他拍背舒气。
半晌之后,桑通海的情绪才渐渐平缓:“六郎唉,伯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不想你为难。”
他混浊的眸子凄凄地望着面前年轻的侄子:“只是,那孽障已经将人掳了回来,若是再放回去····”
桑通海也想过,钱财尚可退回去,可是人没办法退,尤其又是这么一个容貌出众的女人。
“万一她清醒过来,上报官府,咱们寨子恐怕会迎来灭顶之灾。”
他们兄弟水匪出身,自然是官府通缉的对象,如今隐居了十几年,不容易闯出今日的安稳局面,断然不能引火上身。
桑青野默不作声。
他明白其中厉害,可实在不想要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做妻子。
见侄子蹙眉不语,桑通海只好抓住他的手:
“六郎啊,你父母去的早,我这个做伯父的,也希望早日看见你成家生子,否则,我到了下面,如何向你的父母交代!”
见桑青野还是不说话,一旁的刘玉茹急不可耐地插嘴:
“六郎,你也老大不小了,从前寨子里的庸脂俗粉入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如今来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你还不成?”
桑六郎斜睨了一眼刘玉茹,这位堂嫂看似温婉贤惠,可内里和大哥桑安一样,是个心胸狭隘的主。寻常掐尖要强,寨子里有好事她从来不会想到旁人,而每每遇上灾事、祸事,她却头一个往自己身上推。
从前桑六郎一直和伯父桑通海住在一个院子里,三年前,是她非要撺掇着将六郎赶到最远的青城寨去。
分发粮食、典算农具时永远都是青城寨最少,这些他都能忍了,可是如今桑安干下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要往他头上推?
“嫂子,婚姻大事讲究两厢情愿,强行将人掳来已是不对,如今还要趁她昏迷不醒强行婚配,岂非错上加错?”
刘玉茹见这桑青野振振有词,心里对他更是一万个厌烦。
丈夫桑安好色,懦弱,偏六郎洁身自爱又勇武可靠,在他的衬托下,自己的丈夫在公爹眼中更显得一无是处。
“左右,人都送到你屋里了,你就看着办吧。”
刘玉茹索性两手一摊,心里狠狠地想,反正人送过去了,你愿不愿意都得认,否则就只能怪这女子命薄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
桑通海长叹一口气,虽然也觉得对不起侄子,可事已至此,他亦没有更好的办法:“六郎,就当是为了咱们全族五百余口人的性命着想,可否委屈你一回?”
语落,桑通海殷切的目光直勾勾望着他,眼角的皱纹深邃而醒目。
桑六郎不欲再争,他低眉敛声从伯父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乌金西坠,灿灿霞光浮现在远山之巅。
一日的劳作结束了,族人们正牵着黄牛往回走,三五个垂髫小儿手持柳树枝,跟在老牛后头哼唱着古老的童谣。
微风拂过山野,山峦之间云层稀薄。
碧空如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桑青野走出主寨的大门沿着盘山小路径直向北。
青城寨位于主寨西北方的五里之外,与建立在平坦开拓之地的主寨不同,青城寨掩映在地势险峻的丛林中,是为了躲避战乱修建的青石堡垒,如今里头住着六十三户,不过百余口人,大都是桑氏一族的远近亲族,还有早年跟着桑家兄弟俩乱世求生的兄弟们。
见桑青野回来了,青城寨的豆芽立即凑上去:“哎呦,咱们新郎官回来了!”
豆芽,原名窦涯,他的父亲早年跟随桑家兄弟做水匪后来不幸殒命,留下了年仅四岁的他,豆芽自小就是大脑袋小身板,后来成年了突然就长开了,虎头虎脑圆肚皮,活像一个弥勒佛,实在和这名字不配。
“什么时候让咱们喝喜酒呀?”豆芽叼着筷子吊儿郎当地追问。
道旁还有几个族人也都笑嘻嘻地望着桑六郎,大家都听说寨主给他送来了新媳妇。
“六郎唉!婶娘可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听说新娘子可美了!”
“那有啥,咱们六郎又壮又俊!配得上!”
豆芽亦步亦趋跟在桑青野屁股后头,想瞧瞧大家说的美娇娘到底啥模样?
可他的脚步还没迈进门槛,前头身高马大的桑青野却突然转身砰地一下关上了院门。
“嘿,你小子!小气了不是?”
一墙之隔的院里,银发苍苍的桑婆婆正一脸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他,她是六郎的乳母,从小抚养他长大,桑青野父母双双离世后,主仆二人便相依为命。
“婆婆,那人醒了吗?”桑青野往自己的房间瞥了一眼,里头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响。
桑婆婆立即摇了摇头,神色担忧道:“没呢,咱们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送来时,刘玉茹说那女子吃了安神药,怕是要睡一日。
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水米未进,当真无碍?
桑青野走进堂屋仰头将一杯水喝干,哐啷一声搁下陶碗:“无妨,让她睡着吧,若是醒了,您立即告诉我。”说罢他就转身往外走。
深夜,月上柳梢。
整个青城寨都沉浸在寂静的晚风中。
主屋内昏睡许久的女子,浑身是汗,面色惨白如纸,眉头紧紧簇成一团,她在梦境中反复挣扎着,却始终无法脱身。
她是华婉宁,出身于彭水之畔的豫章郡,华家是盘踞在西南百年之久的名门望族,累世清贵,高不可攀,她的姑母,姑姑都曾入主中宫。
而她自己尚在母亲腹中时便被指婚给当朝太子刘从裕,今年年初,接到未央宫的赐婚旨意,父母早早为她准备好了十里红妆,州郡万万千千的百姓夹道目送他们的贵女踏上北嫁之路。
遥遥长安,千里之外。
她伴着冬末的飞雪离开故乡,原本计划两个月就能抵达都城长安,可是如今出发已有三月足,送嫁之路才走到一半。
只因各地群雄并起,藩镇混战官道受阻,而传承了百年的刘氏皇权却岌岌可危,未央宫里的皇帝陛下久病不愈,朝堂之中又逢宦官当权。
她的出嫁之路充满了坎坷。
恍惚梦中,华婉宁看见自己一身红衣站在未央宫的殿前,没错,就是自己。
汉白玉阶的尽头,是一名同样身穿婚服的男子,是太子?刘从裕?
只见那男子款款走向自己,玄衣衮服,火红的裙边,少年清隽的眉眼隐隐带着笑意。
他拉着自己的手走进大殿,并肩踏上十里红绸,四周火烛憧憧,亮如白昼;编钟鼓乐齐响,百官恭贺,声势浩大。
他们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