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六郎成婚好几日了,按理说早该来拜见伯父的。”华婉宁看得出刘玉茹的心思,可惜,她今日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六郎自幼失孤,伯父对他恩重如山,如今我俩完婚,于情于理都该当面向伯父敬一杯茶,毕竟,礼不可废。”
华婉宁或许从未意识到自己这股与生俱来的威慑感有多么强。
“还请嫂子替我俩通传一声。”
刘玉茹看了看六郎,又看了看六娘子,心中感念,好一张巧嘴利舌。
她只好悻悻地转身而去。
不消片刻,就听见老寨主浑厚的声音:“六郎,快进来。”
华婉宁跟着桑青野一前一后进了主卧。
跨过雕花门槛,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插瓷威虎屏风,转过往里,枣红色的翘头案上供奉着一尊铜制香炉,半旧的紫金楠木架子床上,斜倚着一位银发花白的长者。
华婉宁颔首。
“六郎!快来。”桑通海向他俩招招手,银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伯父,六郎今日特意带新妇来向您请安。”说话间,屋内几人均看向华婉宁。
只见她身姿挺拔,姿态谦恭而优雅:“侄媳妇拜见伯父。”
她款款施礼,起身后,与桑通海的视线相触。
“好好。”桑通海见这位女子不只容貌昳丽,通身的清贵气质,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心中也不觉得一愣。
“不必拘礼,坐下说吧。”他挥手示意二人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圆凳上。
“玉茹,去我的书房里,将那棕竹水纹莲花盒取来。”
刘玉荣本来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公爹一张口就将自己支走,令她十分恼火,可她又不得不从,于是躬身告退,临走前,还深深地瞅了一眼华婉宁。
桑青野见大嫂子离开后立即关切地问道:“伯父今日身子如何?”
“咳咳咳,还是老样子。”桑通海摆摆手不甚在意,他早年做水匪,寒冬腊月也浪里来水里去,落下了一身病根,如今年老了,自然体弱多病。他自己亦无计可施:“我这副身子骨,听天由命吧。”
他转头笑盈盈地望着华婉宁:“侄媳妇,委屈你了。”
华婉宁不置可否,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桑通海的脸色,只见他面红眼赤,口角干裂有隐隐泛白之状,方才咳嗽的那几下,声音沉闷厚重······
她心中默默思忖着,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这看病终究还是要落实到脉象上才准。
“六郎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虽不善言辞,但品性纯良,聪慧智勇,日后你俩定要相互扶持,包容体恤。”
桑通海弊足了劲才将这句长长的嘱托一口气说完。
语落,整个人剧烈的咳嗽起来。
桑六郎立即上前轻扶他的肩膀:“伯父,您慢些。”
桑通海的目光仍看向华婉宁,后者只好轻轻点头,一副恭顺贤良的模样:“伯父请放心,我们夫妇二人会好生相处的。”
桑通海这才满地的收回目光。
刘玉茹生怕错过他们的对话,取了盒子便疾步赶回来:“阿爹,是这个吧。”
她将一个漆棕色雕刻着旋纹图案的竹制方盒递过来,好奇地打望着里头是什么?
桑通海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将匣子递给华婉宁:
“六郎五岁那年失去父母,从此就在我身边长大,如今你们成婚虽草率了些,但我看得出来,你二人都是持重之人,至此我也就放心了。”
桑通海混浊的目光扫过侄子侄媳:“这匣子里头是六郎父母年轻时的信物,东西不贵重,但意义非凡,我保管了十多年,如今是该物归原主了。”
木匣子搁在华婉宁的手里,沉甸甸的。
桑通海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口气没有捋顺,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桑青野端起一旁的茶壶,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他立即起身将茶壶塞进了一旁的刘玉茹手里:“嫂子,没水了。”
刘玉茹愤愤不平地盯着六郎的俊脸,极不情愿地拿着茶壶离开。
桑华二人对视一眼,时机正好!
华婉宁立即起身,握住桑通海的手腕反转过来,她葱白的指腹准确无误按压在老寨主的脉搏之上。
桑通海仰面有气无力地躺着。
华婉宁全神贯注。
屋内落针可闻。
脉滑而濡,是痰湿内盛、阻滞气机的脉象。
华婉宁的目光再次落在老寨主脸上,他胸闷咳喘之状尤为显著,为他医治的大夫只要以化痰利湿为主,俟痰湿消散,再行健脾化痰之药,应当疗效显著,况且,以桑通海这种刀尖舔血之人的体魄,不应当虚弱至此啊!
桑青野紧张地望着华婉宁,她维持着号脉的姿势一动未动,秀眉微拧,抿唇不语,他不知情况如何,又恐被刘玉茹发现他们在替伯父把脉。
须臾,屋外传来脚步声。
桑青野立即转身。
刘玉茹端着茶水急匆匆的往里走。二人撞个正着:
“嫂子!”
桑青野像一面墙一般堵在她面前,一张黝黑的俊脸上闪过一丝局促:
“今日我带人在鹿儿河补到几条肥硕的黑鱼,稍后我让人送来,嫂子正好炖些汤水给伯父和两位侄儿喝。”
刘玉茹显然没料到六郎会忽然同自己说这个,顿了顿才应到:“哎呦,那就多谢六郎了。”
屋里的华婉宁已经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刘玉茹进了门将茶水端到公爹身边,伺候他喝茶润气。
不知自己离开的这会儿功夫,他们说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其余三人的神色,却丝毫看不出什么端倪。
又坐了片刻,桑青野就起身带着新妇告辞了。
刘玉茹送他们俩出门,看着伉俪二人并肩离去的背影,她的心中却惴惴不安。
六郎有没有向公爹告自己的状?
六娘子有没有趁机谴责桑安的匪寇之行?继而向公爹讨公道?
二人有没有联手向公爹示好?
如今公爹卧床不起,下一任寨主却迟迟没有落定,这老东西不见得会属意自己的亲儿子,万一真的让六郎当寨主了,未来的日子,可就难了。
万千头绪从刘玉茹心头划过,她望着黑暗的街道,扭身进了大门。
青城寨。
桑婆婆等了整整一日,傍晚只见豆芽他们几个儿郎背着鱼获回来,挨家挨户的分鱼,因迟迟不见六郎两口子,于是桑婆婆向他们打听二人的行踪。
豆芽却嬉皮笑脸地说:六哥和六嫂故意掉队,在后头说悄悄话呢。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
入夜时分,二人才回到小院。
桑婆婆已经炖好了黑鱼汤,热气腾腾的吊锅里头咕嘟咕嘟冒着香气。
华婉宁早就饿了,若不是路上耽误了,她恨不能早早回来喝鱼汤。
“快,趁热喝吧。”桑婆婆热络地招呼二人吃饭。
今日的矮桌上再也看不见虫菜和腌酸笋的踪迹,浓稠的黑鱼汤配上现烙的热饼子。
朴素却让人食欲大开。
华婉宁撅着嘴,轻轻呼气,温热的鱼汤顺着唇舌一路滑入腹中,实在令人满足。
桑青野就没她这么怡然自得了,他心里记挂着伯父的病情。
方才在路上时就追问她,可是华婉宁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以至于此刻,桑青野黝黑的眸子充满狐疑地盯着她:
“你是不是诓我?”
“没有。”华婉宁睨他一眼,心想这人还真是猴急:
“我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你伯父的病情并不算很严重,但为何久病不愈,我还需看看从前医士给他下的方子才能解惑。”
温热的黑鱼汤下肚,华婉宁只觉得浑身发热,四肢都暖暖地,十分舒服,于是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你明日带我去找从前给寨主治病的大夫。”
桑青野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能颔首听命。
“婆婆,还有鱼汤吗?”
华婉宁偏了偏头正好对上桑婆婆含笑的脸庞:“我还想喝一碗。”
桑婆婆可高兴坏了,六娘子的胃口总算是打开了,立即手脚麻利地为她又添满满一碗鱼汤。
火塘中莹莹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堂屋里的三人,屋外树影婆娑,夜风裹挟着天边的浓稠黑云一点点靠过来,遮蔽了皎皎月华。
睡到半夜,果然落雨。
噼里啪啦的雨点自天空倾泻而下,从斜风细雨到倾盆漫天不过短短片刻功夫,华婉宁裹着被子睡的正香,恍惚间听见外头院子里一声巨响。
枝叶摩挲夹杂着树枝断裂的声响。
她气恼地翻过身,今夜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此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睁眼的。
堂屋里头的油灯被人点亮了,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和脚步声。
桑婆婆似乎也醒了,她和桑青野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约莫半刻钟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唯有耳畔传来连绵的雨声,华婉宁眯着眼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勾勒出男子魁梧又狼狈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站在泥泞的院落中,冰凉的雨水沁湿了身上的伤口,他也全然不在意。
翌日,大雨过后,碧空如洗。
华婉宁一觉醒来竟已天光大明。
她昨夜睡得极好,今日起来只觉得浑身清爽,这几日劳作的疲惫一扫而光她梳洗妥当后便欢快地走出卧房。
可院子里混乱不堪的景象却令她瞬间傻眼。
原来昨晚不是在做梦啊!
院子西北角上本来种着一株茂密的垂叶柳,口径足有碗口大小,此时竟拦腰断裂开来,巨大的树冠不偏不倚砸在柴房上头,屋脊尽毁,碎瓦破木散落一地十分惨烈。
呀!
华婉宁愣了愣,才猛然想到桑青野呢?
他这几日都睡在柴房里头,如今柴房塌了,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