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碧空如洗。
今日是开祠堂祭祖的大日子。
主寨与三座小寨的诸多桑氏子孙早早便候在祠堂之外。
桑婆婆特意为阿宁准备了一身靛蓝粗布绣花裙,腰线收得恰到好处,一头青丝梳成丛云高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显得个纤细高挑,站在身高九尺的桑青野身旁亦毫不逊色。
桑青野瞥了她一眼,乌黑的发丝间斜插着一支东珠云簪,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支发钗了。圆润饱满的东珠,是他亡母的心头所爱。
华婉宁感受到那人灼灼的视线,默默伸出手摸了摸发簪:“我知道这是你父母的信物,今日佩戴完,定会妥善保管,你放心!”
她站在自己面前,仰着下巴小声说话的模样,带着几分娇俏。
桑青野沉潭一般平静的眸子,像是忽然被人投入了一块碎石,叮咚一声,泛起层层涟漪。
桑青野:“你贵姓?”
华婉宁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桑青野却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我尚不知,你姓甚?”
华婉宁这才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姓甚名谁,当是被她糊弄过去了;今时今日,他旧问重提,她亦无法含糊了事。
“我姓···李。”她黝黑的眸子藏在鸦羽一般卷翘的长睫之下,恍恍惚惚,闪闪烁烁。
桑青野默默颔首,并无多言。
“时辰到,诸位子侄,请随我入祠堂!”
随着族叔的一声高呼,百余名桑家男丁齐齐举步向着这座庄严肃穆的灰色吊脚楼走去。
华婉宁则是夹杂在这一众玄色里唯一一抹亮色。
桑家的祠堂前后共三进院。
中堂里,已经端端站着五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华婉宁举目望去,桑通海手持拐杖,一袭青衫位列其首。
他的身后香烛幢幢、火光盈盈,一整面墙上皆供奉着桑氏故人的牌位。
众人按照自己的辈分站在固定的位置。
华婉宁站在桑青野身侧。
她身后自然是七郎,二人四目相对,桑羽冲她稽首,微微一笑中带着几分玩味。
华婉宁收回视线,选择往前看。
桑青野前头站着一位同样肤色黝黑,身型健壮的男子,只是他比桑青野矮些,浓眉阔脸,她猜测这人想必就是和苗女偷情的三郎桑奎!
至于三郎前头,只站着一位身形偏瘦的男子,他背对着众人佝偻着背,华婉宁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光是看着此人的后脑勺,她就觉得莫名烦躁。
桑青野扭头就看她,那眼神,似乎在询问她有何不妥?
华婉宁冲他摇了摇头,报以浅浅微笑。
细微的往来悉数落入身后的桑羽眼中。
忽听一声啰响,祠堂的大门缓缓闭合。
手持香烛的桑通海走到众人眼前,他神色肃穆,面容严正。
“元武四十年,季春晦日,桑氏子孙齐聚一堂祭告祖先。愿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我全族平安康健,恒世恒昌。”
桑通海带领众人双手持香,在庄重的祈祷声中叩拜天地,再拜宗亲。
华婉宁远远看着他将那柱通红的香烛插入香炉之中。
“祖宗有灵,保佑我桑氏一族绵延昌盛。”桑通海浑厚的声音传遍祠堂内外。
“如今世外战火纷飞,我桑氏一族不求钱财仕途,只求族人平安无虞,免受战火侵扰。”
语落,他又点燃一炷香恭敬地奉入香炉中。
华婉宁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桑青野始终神色专注望着前头。
那里供奉着他双亲的牌位,这座肃穆的家祠与他而言,寄托着他对父母的最后一丝依恋。
“今有我族六郎,桑青野,新婚礼成,特敬告列祖列宗。”听见桑通海的告词,众人皆抬头看向六郎。
只见桑青野眉目肃正,迈步走向中堂,华婉宁跟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向前。
“六郎桑青野携妻李氏,叩拜列祖列宗。”
他们夫妇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地行大礼叩拜祖先。
她委身下拜的那一刻,心中却紧紧念着:情势所迫,勿怪!勿怪!
三拜之后,二人回到最初的位置。
忽而一道目光传来。
她顺着那目光的源头看去,只见方才站在三郎前头的那位瘦弱的男子,约莫三十几岁,一袭黑衣耷拉着眼皮,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华婉宁与他对视一眼,竟生出一种惶惶不安之感!
她再次抬头看过去时,身侧的桑青野却忽然挡在面前,他身形本就高大,这一挡便将她的视线彻底堵死。
“你!”华婉宁抬头,二人站的太近了,她看不到他的脸,目之所及只有一道坚毅的下颌。
桑青野低声警告她:
“专心。”
前头诸位家族长辈还在行祭奠之礼。
焚香祭酒,跪地叩首。
华婉宁兴致缺缺,她满脑子都是桑安!是他将自己带回来的?那他可知道自己的来历?他是受人主使?还是贪财所为?那桑青野在这当中又是扮演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秀美的眸子不自觉落回桑青野身上,她细细打量着他。
伴随着一道罗刹长鸣,祭祖仪式告一段落。
桑通海举起手中的拐杖,轻轻点了点人群中的子侄。
“你们几个,随我进来。”
语落,华婉宁与桑青野对视一眼。
跨过二门,一行人恭敬地进了内堂。
比起中堂里烛火通明香气袅袅的景象,这里显得十分静谧。
雕花漆木的条头案上供奉着两尊牌位。
桑通海站在太师椅前头,他苍老疲惫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威严肃穆。
“大哥,孩子们都到齐了。”在场除了他,另有三位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辈,似乎是要宣布什么重要消息,那几人的面色都格外凝重。
华婉宁收声敛气,端端立在人群最后面。
她前头,正正站着桑家四个兄弟:老大桑安、老三桑奎、老六桑青野、老七桑羽。
桑通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桑青野身上。
“乱世艰难,我们桑家能传到你们这一代,实乃山神庇护,祖宗保佑之果。咳咳。”他似乎咳疾又犯,却努力压制着。
“我身体每况愈下,时至今日确实无力再担寨主之职····”
此话一出,众人的心头俱是一颤。
华婉宁心中亦讶然,今日祭祖果然非同一般。
她的目光不自觉扫过某人的后脑勺。
“我全族一百六十户,统共八百口人,隐居在此已有十五年,如今我欲退位让贤,自然要上告先祖,下示子孙。”
四兄弟垂首听令,并无过多眼神交流。
乍看过去,倒有种兄友弟恭,谦和之态,华婉宁很好奇,桑通海究竟会选择谁做接班人。
“大郎桑安,你既为长兄,本该是兄弟们的表率,偏你行事无端!”
桑安闻言立即跪地谢罪:“父亲!”
“住口!”
桑通海的拐杖一把敲在桑安的脊梁上,后者立即噤声!
“古有云,成家立业,男儿之职;三郎七郎尚未成亲,自然不在考量之列。”
桑通海的拐杖轻轻点地,发出细微的响动。
“唯有六郎!”众人的目光随着桑通海的话,齐齐聚到桑青野身上。
他挺挺立于众人之中,颇有鹤立之态。
“六郎勇武,行事稳妥,这些年来多亏有他。”
身后几位长者皆点头表示赞同。
华婉宁静静看着眼前的场面,小小的寨子实则与朝堂无异,立嫡立贤皆有道理,全凭上位者定夺。
“六郎,你与媳妇一同上前来!”
不知为何桑通海忽然唤他们夫妻。
华婉宁心中诧异,但还是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她款款走到桑青野身边。
桑通海向二人指了指案上的两尊牌位:“你二人跪下。”
华婉宁快速扫视一眼牌位上的名讳,猜想这应该是六郎的双亲。
果然,桑青野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屈膝下跪;他抬头看她一眼,华婉宁心想罢了,他昨晚说过自己可以不来,今日既来了,自然要做足场面,于是她收敛裙摆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侧。
桑通海沉着脸目光凝重:“今日,我要你二人当着父母的面立下誓言。”
桑青野抬头望着伯父,眸中尽是疑惑:“伯父要我立何誓言?”
桑通海扭过头,他避开了六郎的目光,浑厚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
“我要你立誓,辅佐桑安,治理城寨,终生不得反悔。”
语落,堂内寂寂无声。
众人惊诧的目光都落在桑青野身上。
辅佐?
果然还是立嫡了。
桑奎第一个露出怪异之色,他看看大哥,又偷瞄六哥,心中既嫉妒又好奇,六哥能从?
桑羽保持着谦谦公子的姿态,他不看桑青野,因为完全能够猜得到六哥的反应,相反,他的视线紧紧落在六娘子身上,这个端庄美丽的女子,桑羽好奇的想,她将作何反应?
华婉宁亦侧目看向六郎。
众人关注的焦点桑青野却神色平和。
“伯父的意思,是要我协助大哥?”
桑通海转身对上侄子的目光:“没错,我要你立下誓言,忠心辅佐桑安,守护城寨,不得···有悔。”
他有些激动,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六郎啊,寨主实乃用心良苦。”
“桑安是长子,自古的道理,你切不可心生埋怨。”
“是啊,日后城寨还要指望你们兄弟几个,其实谁继位都是一样的······”
其余几位长者见六郎不语,纷纷开口劝解。
华婉宁忽而觉得气愤。
立嫡便罢了,为何要桑青野立誓?辅佐那个无能的桑安?这摆明是欺人太甚。
她再次想起黄万中的话:六郎愚忠!是啊,桑通海不就是看准了六郎的秉性,知他言而有信,忠心不悔,所以要他当众立下誓言,自此以后,桑青野冲锋陷阵,桑安则高枕无忧,真是一步好棋啊。
她愤愤不平地看向桑青野,后者却面色平和,眸光清和。
华婉宁内心焦灼:难道他甘于接受这种安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