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野连夜渡江回到大本营。
不出所料。
大帐内烛火通明,他委身进去时,只见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子身着官袍正端坐在主位之上。
曹飞见他进门立即招招手:“桑将军,快来拜见华大人。”
桑青野听见华大人三个字,久悬的心倏尔落了地,果然是她的弟弟。
他阔步上前行礼,眸光落在那人清隽的脸上:“末将桑青野,拜见华大人。”
华若望连夜奔袭,刚进入眉州郡地界本想明日一早再进军营的,可听闻蜀军大胜的消息,他喜出望外于是立即动身前来:
“桑将军,快快请起!”
他打量着眼前一身铠甲的男子,此人五官硬朗,眸光坚毅,才从战场上厮杀归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厚血气,凌冽气势逼人。
桑青野亦打量对方,细看这人的眉眼之间,似乎与阿宁还有几分神似,他心里略有几分激动,很想问问这位华大人,你的姐姐一切可好?可还晓得蜀地有故人牵挂她?
转瞬,他又深知自己的身份与眼前的时机都不合适,有些话,断然不可问出口。
于是桑青野颔首掩饰眼底的失落:“大人谬赞了,末将愧不敢当!”
华若望颔首轻笑:“方才我听曹将军说,桑将军并非行伍出身,且初入沙场,连战连捷,实在是叫人惊叹!”
曹飞抚须轻笑点头应和:“是啊,桑将军本是青城寨寨主,有勇有谋,实在是难得的将才!”他有意为桑青野美言,自然也是事出有因。
桑青野与曹将军对视一眼,只听他继续道:“华大人贵为督军,代天子巡视,我等自然知无不言。今日青野与叛军一战大获全胜,于国于民都是一桩喜讯。”
华若望点点头:“不仅是喜讯。”言辞恳切道:“如今的形式,二位都心知肚明,华某不再赘述,桑将军今日一战,令朝野上下信心倍增,往后,有蜀军镇守一方,举国上下自然国泰民安。”
曹飞看看桑青野,见他是带着伤回来的,心底不禁有些动容:“桑将军勇武过人,又心怀善念,实在是我蜀军的福将!”说话间曹飞又转头看向华若望,眸中带着几许笑意:“还望华大人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华若望粲然一笑,目光落在桑青野孔武有力的臂膀上:“曹将军哪里话,如今桑将军屡立战功,陛下与殿下自然会论功行赏。”他顿了顿,略有几分玩笑道:“倒是桑将军该思谋思谋,可有什么请愿之事?”
语落,桑青野这才听明白曹将军的暗示。
曹飞顺水推舟:“噢,督军大人既这样说了,青野,你若有心愿,不如先说与华大人听听看?”
蓉城偏居一隅,虽说是个小城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桑青野想要将汉人寨的人迁过去,自然还得皇命加持。
桑青野明白其中的因果缘由,于是起身郑重地冲华若望稽手行礼:“华大人在上,末将确有一桩心事,想请陛下恩准。”
烛火崇崇,光影了了。
桑青野将事情的大致缘由向华若望一一说明。
后者听罢,年轻的脸上扬起一抹和煦笑容:“桑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此番心系族人安危,实在令华某佩服。你放心,蓉城一事,我谨记在心,回去便撰书奏明太子殿下,这件事,他一定会支持。”
桑青野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心里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感觉。
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如今若是再听见汉人寨的名字,会不会,会不会念起往昔?
曹飞见桑青野愣着,连忙点点他:“还不快谢华大人?”
桑青野这才回神:“末将谢过华大人。”
华若望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会对蜀军大大小小的事情关切到位,他与曹飞又说了几桩军务,抬眼一看外头,居然已经天光大亮。
士兵已经列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开始操练。
华若望索性亲自去检阅一番,曹飞和桑青野一道儿陪着他。
冬末春初,积雪消融,昨日大胜的消息传来,今日又见到朝廷的督军大人亲自前来,军营内外士气倍然大增。
华若望看着蜀军战士各个身强体健,魁梧有力,心中不免感到高兴,太子殿下极力拉拢蜀军,送钱送粮,就是为了日后能够相互成就。
半日后,华若望满意地带人离去。
桑青野奉曹飞之命前去相送,出了军营的大门往西,华大人没有上马,反而邀请他步行几里。
冬日的午后暖阳照人。
萋萋荒草掩映着两道高挑的身影,他们顺着古道一路慢行。
华若望:“蓉城一事,想必几日内就会有结果,届时,我会命专人前来告知桑将军。”
桑青野立即颔首道谢。
华若望却摆摆手,明显还有话说:“桑将军如今军功卓越,除蓉城之外,对未来还有其他打算吗?”
桑青野不解,但也没有隐瞒:“末将不知华大人所言何意?”
华若望轻笑一声:“我方才与曹将军聊过,太子殿下贵为储君,问鼎天下是早晚的事,若曹将军愿意,此番剿灭叛军之功,足以令他晋升大司马大将军。”
华若望停下脚步,略带审视地望着桑青野,心里似乎也在考量着曹飞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曹将军却过分自谦,认为自己廉颇老矣,他说桑将军才是前途无量······”
桑青野目光坦然地与华若望对视,他听得出来对方的意思,只是······
华若望的语气略有几分沉重:“将军应当略有耳闻,如今朝中宦官专权,犹如大树盘根错节;陛下缠绵病榻,又不过问,太子殿下决心清理朝野,匡正国统。华某此番前来的,便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募集能人志士,同仇敌忾,共赴大业。”
他看着桑青野坚毅的侧脸:“不知桑将军意下如何?”
桑青野猛然间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华大人······”
他的意思是,要自己进入太子的阵营?
这,实在太超乎自己的意料。
命运的齿轮再一次扭转而去,桑青野忽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开始超过自己的控制,可是······
华若望殷切地望着他:“桑将军勇武过人,若能随我一同远赴圣都,未来必定青云直上。”
蜀道蜿蜒,远空澄澈。
桑青野立于天地之间,忽见一行灰鹤展翅高飞,他默默低下头,心事重重。
*
煌煌圣都,千里长安。
蜀军一连两封捷报,乐得长安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
众人都道,蜀军威武,从前是曹将军威名远播,如今他麾下又出猛将,桑将军的名号开始出现在人们的口中。
朝廷犒赏蜀军上下,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头一份,便是桑青野。
关黑达拿着圣旨研究了半天,不禁啧啧称奇:“安远将军,从三品武官······”
丙安扛着行李呼哧呼哧往外走,顺口问他:“咋地,听你语气,这还不行?”
关黑达撇撇嘴,追在丙安后头喋喋不休:“也不是不行,只是,灭了叛军如此大的功劳,怎么着,也得是个太尉府行军总管之类的呀!”
丙安听了无奈摇摇头:“我早和你说了,咱六哥没有官瘾,不稀罕那些···”
关黑达却不赞同:“胡说,他,他要是无心仕途,为何千里迢迢上圣都谢恩?”
丙安将行李送上马背,他虽然也答不出来,但总归,依六哥的个性,断然不可能去长安做官。
休养了些日子的桑青野,此刻气色好了不少,胳膊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他今日未穿战甲,和寻常一样一身玄色劲装,显得十分利索。
“捆好了吗?”
他向孔生交代完事,看丙安收拾的差不多了,便预备翻身上马。
关黑达急急跟上:“将军,此去路远,您怎么不多带几个人呀?”胖胖的他期期艾艾地追着桑青野,一双黑圆的眼里写满了期待,将军只带丙安去圣都,怎么就不能多带一个人呢,他关黑达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圣都长安呢!!
桑青野哂笑一声:“我此番只为谢恩,快去快回,人多反而掣肘。”
语落又难得打趣道:“关大人还是坚守阵营吧。”
身后的丙安也嘿嘿一笑,一本正经道:“关郎将大人如今掌管咱们蜀地的粮草,如此重要,岂能随意走动?”
关黑达挠挠头,如今的自己官升一级,还得了个管粮草的肥差!!也确是不能擅离职守。想到此他只能改口:
“丙安,路上好好照顾将军啊,回来时别忘了给咱稍一壶长安的美酒!”
桑青野与丙安翻身上马。
千里之行,起步于此。
蜀地仍有几分冬日的残凉,可巍峨长安,已然透出了盎然春意。
皇城内外素柳抽新,一派繁荣景致。
太子妃娘娘换上了新制的春装,金丝密织的底面上绣着式样繁复的牡丹,富贵荣华,栩栩如生。
方姑姑从内库里取出几副太子生母留下的头面,捧过来请太子妃娘娘一一过目。
华婉宁已经描过眉,唇上的丹色红润发亮,衬得她整个人血气充盈。
她细细端详这些华丽璀璨的首饰,秀丽的眉宇间显出几分为难。她本不想如此靡费,可刘丛裕今日离开时特意嘱咐,要她务必盛装出席。
芳姑姑似乎也看出太子妃的为难,不免轻声宽慰道:“娘娘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您是东宫正室,放眼整个皇城都是独一份的尊贵,这些首饰头面,您万分担待得起。”
语落,她看太子妃的目光停在一套翡翠华彩头面上,当即莞尔道:“娘娘真是好眼光。”
“这套饰面用的是鼎翠,四周嵌的彩色宝石都是西域进贡来的,殿下生母年轻时最喜这一套。”说话间,芳姑姑便要将这一套取来给太子妃戴上。
可华婉晴还是有些纠结:“既是母后生前钟爱,那我还是选别的吧。”
芳姑姑笑言:“太子殿下若是见您戴着这一套头面,定然十分开怀!”
听她这样说,华婉晴这才默许了。
多了珠宝翡翠的装点,今日的太子妃娘娘越显盛世美颜。
芳姑姑扶着她出了寝殿大门,内院里恭候的一众女官,宫娥纷纷恭敬垂首。
陛下的小女儿九公主再过些日子就要及笄了,她今日见到嫂子如此盛颜仙姿,忍不住露出艳羡之态:“皇嫂,这般模样真是太美了!怨不得太子哥哥对你宠爱有加!”
面对小姑子的调侃,华婉晴粉面含羞开口婉谢:“公主谬赞,今日蜀军将士前来觐见谢恩,殿下命我一同前去,所以才······”
九公主俏皮地拉着嫂嫂的手:“听说了,蜀军此役解了朝廷的危机,太子哥哥论功行赏,他们自然是该来谢恩的。”
语落,芳姑姑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轻声提醒:“娘娘,该去承明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