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刘距没有想到这蜀军主将桑青野竟如此桀骜不驯。
他索性顺水推舟,令太尉府治罪于桑青野,无视军令,贪功冒进,责令剥夺其军权,原地待罪。
至此,太子手中的最大的一张王牌,也轻而易举被他瓦解。
六月初三,暑气正旺。
被骄阳炙烤了一整日的长安城,缓缓步入夜色中。
傍晚,和风细雨无声降临大地。
华婉宁入宫为质已有月余,今日终于得到了太子允许,进东宫与太子妃娘娘相会。
“婉晴。”看着身怀六甲的妹妹,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大姐姐!”华婉晴却比她坦然许多,她拉着姐姐的手,轻轻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上:“你快摸摸。”
屏息凝神间,掌心下似乎真有动静传来,好似一朵浪花轻轻袭击了她。
华婉宁眸光一亮,长睫噗簌,全然被这奇妙的连结触动了,惊喜过后,她又担忧地看着妹妹:“婉晴,你痛不痛啊?”这强劲有力的触觉,真是叫人又惊又怕。
华婉晴轻快的摇摇头,白皙的面颊上笑意温婉:“一点也不痛。”
姐妹俩对坐在软榻上。
华婉宁端详着妹妹微微丰腴的脸颊,感觉她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如今居然要为人母了。
“婉晴,你受苦了。”长久以来,她都十分内疚,若不是因为自己,小妹或许还安然留在豫章郡,依偎在双亲身旁,顺遂度过一生。
华婉晴闻言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虽然很想掩饰失落的情绪,但那轻轻颤抖的声线,还是流露出她心底的哀伤:“大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一切都是命。”
她挪了挪笨重的身子:“这几个月,我什么也不想,吃吃睡睡,安心养胎。”
说话间,她拿起旁边的小衣裳:“姐姐你瞧瞧,这是我做的,好看吗?”
华婉宁细细摸了摸那滑软的布料,苦涩的心渐渐变得柔软起来:“好看,你本就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好看。”
对面的婉晴轻笑一声,语气略带一丝遗憾:“可惜我读书不成,胸无点墨,所以,想托姐姐替孩子取个乳名!”
华婉宁有些受宠若惊:“我?我还······从未给孩子取过名,你得容我好好琢磨琢磨。”
纵然她满腹诗书,才情横溢,可取名是件大事,务必再三斟酌。
妹妹莞尔一笑:“还有一个月呢,大姐姐不必急。”
华婉宁点点头,余光撇过守在殿门外的宫娥,她语调忽而低沉:“婉晴,你可愿常伴殿下左右?”
华婉晴拿着小衣裳的手微微一顿,疑惑的望向姐姐。
只见大姐姐神情十分郑重:“婉晴,之前种种实在是迫于无奈,可眼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小妹怔愣,华婉宁紧紧握住她微微发凉的手,想要将自己温热的力量传递过去:“你若愿意,我和二弟会想办法送你出宫。”
华婉晴闻言一顿,紧张的反问:“出宫?殿下会同意吗?”
一想到刘丛裕,她的心情就异常沉重。
华若望奉命在外端奔走部署,举华氏全族之力,为太子扫清障碍,可他们面对的毕竟是在朝堂中弄权多年的九千岁。
“婉晴,我从前总是做一个梦,宦官举兵围困宫闱,乱箭厮杀,危机重重······”她不欲明说,生怕冲撞了妹妹与孩子,可是,又不得不令婉晴意识到当前的局面。
华婉宁语速缓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若是想离开,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先离开东宫寻个安全的地方,待孩子出生后再做打算。”
这件事,必须得到婉晴的配合,若是她不同意,华婉宁纵然思虑千万遍,都无济于事。
所以她选择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带着千万分的诚恳和真挚。
姐妹俩四目相对。
莹莹泪花,在彼此的眼眶中闪烁。
腹中的孩儿好像有所感应,不轻不重踢了母亲一脚,
霎那间,华婉晴抬起头看向大姐姐,心意已决。
玉兰鹦鹉鎏金屏风上倒影出夏夜婆娑的树影。
庭院正中那株芙蓉花盛开正旺,纯白的花瓣轻盈素洁宛若蝉翼,一层一层包裹着娇嫩的花芯。远远望去,枝繁叶茂,花开灿烂,实在叫人心生欢喜。
*
时值六月初六,正是花神娘娘诞辰。
华婉宁夜夜被那可怖的梦境缠困,她只好彻夜向花神娘娘祈祷,祈祷诸事顺遂。
傍晚,漫天橘光映照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瓦上。
姐妹二人正对坐在茶台前闲话家常。
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屋内二人寻声看去,只见一身明黄色广袖长袍的刘丛裕,正隔着一道雕花木栏,徐徐走来。
华婉晴眸光微微一动,心底不由得紧张起来,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
华婉宁觉察到后赶紧搀了妹妹一把。
起身的空挡,太子已经入了殿内。
随行而来的内官、宫娥七八人躬身候在一旁。
华婉宁敛了敛裙摆屈膝行礼:“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语落,对面的刘丛裕淡淡扫视她一眼。
他虽然允了她们姐妹相见,但心底却隐隐觉得不安,所以今日才百忙之中抽身过来。
“起来吧。”
他长袖一挥段然落座,目光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惴惴不安的望着自己。
刘丛裕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她俩虽是姐妹,可无论样貌还是个性都南辕北辙。
比起华婉宁的淡然持重,华婉晴就显得过分拘谨了。
总令他不自觉生出怜爱之感,后来知道真相他才想明白,正是因着替身的缘故,她才如此谨小慎微吧。
“你,”他想问你最近身子好些了吗?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对宫娥说了一句:“上茶。”
分明有不少人在场,可室内还是安静的可怕。
雕花香案上呈放着香气四溢的热茶汤,刘丛裕率先端起茶盏。
华婉宁与妹妹分坐他左右两侧,姐妹俩悄声对视一眼,缄默不语。
一盏茶很快就喝尽了。
刘丛裕挥手遣退众人,殿门闭合,偌大的室内只留下他们三人。
刘丛裕:“桑青野贪功冒进,无视朝廷,已经被刘距下令夺了军权。”
他略带一丝玩味的质问华婉宁:“此事,你可知道?”
华婉宁惊讶之余,缓缓地摇摇头:“臣妇久居深宫,此刻殿下说了才知。”
刘丛裕听罢忍不住冷哼一声:“你们不是伉俪情深吗?如今你的夫君没了军权,声名狼藉,你就不担忧?”
这话狭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华婉宁听了也不恼,沉静的眸子对上太子殿下那满是嘲讽的眼神:
“殿下,我与六郎相识时,他就是寻常乡野男子,他做将军也好,种田务农也好,与我而言并无区别。”
“哼。”刘丛裕神色极不自然,好似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巧言令色。”
他偏头看向华婉晴,只见她双手捧着茶盏,模样还是那般怯懦,他忍不住低声问她:“你怎么不喝?”
他与华婉宁都喝了,只有太子妃的茶水分文未动。
华婉晴受宠若惊,双手下意识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小声道:“殿下,妾身有孕,每每饮茶后,孩子都动得频繁。”
清甜的嗓音,仿若鸿毛,却令对面二人同时顿住。
刘丛裕的目光顺势下落,她的肚子确实已经很大了!
华婉宁的关注点却全然不同。
她忽然掀开方才宫人煎茶用的茶釜,仔细嗅了嗅里头的味道。
茶汤赤豆色,是寻常的贡茶没错,宫人煎茶时,按照惯例加入了姜丝,橘皮,瓜干······
可婉晴方才却提到······
华婉宁莫名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转而问妹妹:“婉晴,你方才说每每饮茶后,都胎动剧烈?”
刘丛裕这才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也忽然看向华婉晴,目露担忧之色。
华婉晴乖巧的点点头:“是啊,从前还不觉得,孕肚越大就越明显,我如今都不敢饮茶了。”
刘丛裕见华婉宁神色有异,连忙追问:“怎么了?你可是看出什么不妥?”
华婉宁蹙眉不语,专心用竹板挑起茶釜内的碎渣,轻轻搁在案上。
半晌之后,她指了指案上的残渣:“今日这茶汤中,不止煎茶常用之物,添加了落红瓜干,此乃大寒之物,也是孕妇禁忌之物。”
刘丛裕大为恼火:“什么落红瓜?”
华婉晴也惊诧不已,她看着案上湿漉漉的残渣:“宫中煎茶,向来都用西域进贡的蜜瓜干啊!怎么,怎么添其他东西?”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惊慌失措的望着刘丛裕。
太子立即招来太医查验。
果不其然,茶里确实添了禁忌之物,轻则会令孕者胎动频频,重者会有落胎的风险!
芳姑姑慌慌张张赶来禀告:“殿下!那,那负责煎茶的宫娥已不知去向。”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殿内三人都心神不宁。
此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刘丛裕心中罗列着罪魁祸首的人选,首当其冲,便是刘距,但,也不排除其余人······
“太子殿下。”华婉宁忽然提裙下跪。
太子夫妇微微一愣。
华婉宁:“娘娘如今身怀六甲,妥善起见,不如另外安置了吧?”
朝野之争,绝不是明刀明枪那么简单,今日的茶,就是其中之一。
刘丛裕向来温文尔雅,矜贵清朗,可每次面对华家女,尤其是这个华婉宁,他都忍不住咆哮暴怒:
“你此话是何意?”
“是在指责孤,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吗?”
尽管他一再克制,但还是没忍住,颀长的身影忽而俯身,紧紧扼住她的下巴。
“华婉宁,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孤如今留着你们姐弟的性命,并非有心饶恕。”
“别以为孤不明白你的心思?”
刘丛裕一字一顿充满了愤怒:“事已至此,你们华家一个个休想全身而退!”
“还有那桑青野,别以为孤离了他就难成大业,他如今没了军权,就是个废物,孤无需他助力,一样可以成就皇图霸业!”
他五指收拢,强劲的力道好似要将她的下颚捏碎:
“等孤腾出手来,再一个一个清算!”
一旁的婉晴见状立即跪下请罪:“殿下,殿下息怒,姐姐只是一时失言!”
刘丛裕低声呵斥:“住口!”
盛怒之下,他全然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华婉晴冒着必死之心,一把拉住他的手,覆在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上:“殿下,殿下,你摸摸我们的孩子。”
宽厚的掌心覆盖在温润饱满的孕肚之上,隔着布料,似乎可以感受到孩子清晰的脉动。
一瞬,只有短短一瞬。
这奇妙的连结,是刘丛裕生平从未有过的体会。
孩子?
华婉晴泪眼婆娑:“殿下感觉到了吗?他在动呢!”
刘丛裕垂眸,终究是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素白柔嫩的手心紧紧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二人的掌心之下,是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
也许华婉宁说得对,不该将她与孩子也拉近这场浩劫之中。
可是,刘丛裕心底才生出的那一份柔情,忽而被强烈的屈辱感压下去。
他已经被她们骗过一次了!!
他忽而大力推开太子妃:“滚开!孤绝对不会再相信你们。”
明黄色的广袖在空中扬起一道美丽的弧线,袖口绣的是精致的江山图纹,华婉宁只觉得两眼一黑。
“就算是死,孤也要你们一起陪葬!!”
半晌之后,沉重的殿门开启。
太子殿下怒气腾腾的离开了东宫。
华婉宁从下巴到两颊,都留下清晰的红痕,可比起脸上的酸疼,她心里的失落之感,更加强烈。
华婉晴哽咽道:“阿姐,殿下不信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