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悦找了间热闹地带的茶楼,选坐在二楼窗边,既能听见楼下来来往往过路人的讨论,也能听见其他桌的人闲话。
只听她背后传来几道声音:“你们听说了没,裕贵妃仗着是瑞王的养母,竟是给瑞王妃了个十成十的下马威,昨日在宫里都给瑞王妃吓晕过去了。”
虞悦不可置信地和绣鸢对视一眼,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另一个人道:“你听的都不全,我有个朋友的堂哥的大舅子在宫里当差,他说瑞王对瑞王妃可好了,特别护着她,当时就为瑞王妃出了头。”
虞悦点点头,听起来他朋友的堂哥的大舅子可能真的在宫里当差。
“也不看看瑞王妃是谁,那可是战功赫赫的定远大将军的女儿,可不得护着,瑞王妃嫁给瑞王都是可惜了,唉。”
虞悦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无比地赞同。
“诶,你们说,裕贵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瑞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他俩不合,陛下会偏倚谁?”
“要不你考不上呢,就这理解能力再给你八十年也考不上。肯定是裕贵妃啊!易相在朝中位高权重,陛下哪里能离得开他。瑞王在政事上又没什么能力,况且皇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要不是他出自秦皇后,谁关心他啊。”
“哈哈哈哈就是!若不是因为这个,他哪能娶到定国公唯一的掌上明珠。”
虞悦蹙眉,大家只愿意听自己想听到的,旧传言已经在大家心中根深蒂固,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装作帕子掉了侧身去捡,趁机瞄了一眼后桌说话的人,是四个白衣书生,年纪不大。
男人就是这样,或出身或品行或相貌,只要是比他们强的,就想尽办法找机会贬低对方,以彰显自己“高洁”的品德。
她想,造字的祖先定是个男人,不然“嫉妒”二字就应该将其中的“女”换为“男”才合情理。
她给自己续了杯茶,边喝边在心里诅咒最后说话那人八辈子都考不上。
在茶楼坐了一上午,虞悦几乎把传言都听了个遍,虽然传言传着传着就变味了,难免有人添油加醋,不过好在大多数传言都重点都没有变——
裕贵妃坏,瑞王妃好,瑞王也好。
于是她满意地潇洒离开,深藏功与名。
*****
正是用午膳的时间,虞悦下了马车站定在一座雕梁画栋,气势恢宏的楼前,丹楹刻桷,飞檐翘角,门前悬挂硕大的牌匾上赫然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清芳楼”。
清芳楼是京城内极为知名的酒楼,环境高雅,雅间私密性极好,成了许多高官贵族会客的最优选择。
有不少人曾查探过清芳楼的底细,最终只查到是一位来自扬州的商人开设便不了了之。
一踏入大堂,堂倌立刻迎上前询问:“贵客今日可有预约?”
绣鸢从腰间掏出一枚玉佩,堂倌看过后变得恭敬起来,俯首行礼:“贵客这边请。”
堂倌将虞悦和绣鸢领到三楼最北边的一个雅间里,在门口恭敬道:“小的这就去叫掌柜过来。”
约么半柱香的功夫,雅间门被扣响,绣鸢上前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人,目光在虞悦和绣鸢中扫了两下,对着虞悦拘礼:“见过姑娘。”
“甄叔不必拘礼,请坐。”虞悦站起身笑道。
甄亿是金陵王氏的在京城生意的总管事,王老爷子最信任的心腹,早年跟着王清和一同上京,留在京城辅助王清和打理生意。为人低调,精明能干,地段不好的铺面被他接管后,都能重新盘活,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甄亿是四方脸,轮廓线条硬朗,眼神中却带着几分柔和,带着怀念道:“上一次见姑娘时,姑娘才四岁。”
虞悦笑答:“当年还是娘带我回外祖家省亲时见到的,如今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甄叔身子可还好?”
“健朗得不得了哈哈,再为王家效力三十年也不成问题!”甄亿接过虞悦倒的茶,问道,“姑娘今日来是‘查账’的吗?”
清芳楼不只是个酒楼这么简单,整个楼里都是训练有素的探子,不论是店堂倌还是歌妓。他们的目的就是吸引高官贵族前来,暗中掌握京城势力间的往来与动向,幸运的话还能“不小心”听到谈话内容,这些都会被一一记录在“账簿”上,存于甄亿屋子的暗匣中。
若有十分紧急或对虞王两家不利的情况,甄亿会立刻传信给金陵王家和王清和,好早做准备。其余有用信息则会在每月一次的“查账”时,交由主家查看问询。
虞悦摇头:“不是,我想问问甄叔京城内近期有什么异动吗?”
去年朝中出现了让宣文帝立储的声音,皇上无视掉这些老头,不予回应。
没过几日,有人在早朝时站出来劝宣文帝立储。宣文帝怒斥此人,说自己身体健朗,还无需立储,莫非是在咒他,直接让人把他拉出去打了三十廷杖,从此再没人敢提及此事。
不过从今年年初,这些朝臣又蠢蠢欲动,已经在私底下悄悄拉帮结派了。
她要帮梁璟早日登上皇位,须时刻关注这些朝臣的动向,好早做准备。
甄亿摩挲几下下巴,仔细回忆后说:“除了近两日有关姑娘和姑爷的传闻,没有什么新鲜事,也不曾捕捉到风吹草动。”
看来大家还在观望,只要有一方先出手,局势很快就能明朗,所以梁璟才会激易家出手。
“瑞王一般和谁走动较多?”虞悦问道。
甄亿稍加思考答道:“有时是和姚太傅之子,鸿胪寺少卿姚含均同来。有时则是独身前来,与他的侍从一同用膳。”
他没有什么朋友,传闻中的纨绔与不务正业又从何而来,“他平日都去哪?做些什么?”
甄亿哈哈一笑,略带调侃道:“诶呦,姑娘真是难为我了,我只知晓这清芳楼中的风吹草动,外面的生意不好安插探子每日上报,会被发现的。再多的,就只有密院知晓了。”
密院,一个令大臣们闻风丧胆,只听命于陛下的组织。院内有密探行走四处刺探情报,执行皇帝下达的命令,铲除威胁或公开行刑。
雅间的门被叩了两下,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绣鸢听出是虞恺的声音,上前开门。虞恺摇着扇子进来,先与甄亿打过招呼,视线扫过空无一物的桌子,对虞悦说:“我来用午膳,正巧听他们说你也在,一起吧。”
“二公子,我午时正刻还有些事情,不能陪你们用膳了。”甄亿抱歉道,“二公子的午膳已备好,我现在就下去吩咐他们上来传膳。”
“姑娘,若是还有别的要问,在此等候我两个时辰,不方便的话改日也可。”甄亿对虞悦道。
虞悦笑笑,朝他摆摆手再见,“我要问的已经问完啦,甄叔去忙吧。”
“好嘞,姑娘有事再来找甄叔哈。”甄亿笑眯眯地走出房间,轻轻把门关上。
“你找甄叔有什么事?”虞恺从桌上拿起一盏新的茶杯,驾轻就熟地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二哥你来得正好,”虞悦收起笑容,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恹恹道,“阿晏……前几年中举来了京城,现在在何处当差?”
十七年前,虞峥从凉州回幽州途中,瞥见一城门口收尸的木板车中有一个小男孩,胸脯还在上下起伏,幅度很小。
他下马上前探鼻息,确是活的。小男孩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只有轻微的泥土,应是外袍被人扒了去。脚上没有鞋子,脚底板磨出血泡,看起来光脚走了很久。
他将小男孩交给随行军医照料,在小男孩醒后,他问小男孩家在哪,小男孩说他不记得了。他看小男孩和虞忱差不多年纪,心生怜悯,便带着他一起回了幽州。
小男孩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姓晏,名广济。虞峥将他带回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让他和虞忱、虞恺一起上课。
虞忱虞恺两兄弟总爱捉弄虞悦,和她拌嘴吵闹,只有晏广济不闹她,对她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都想方设法给她找来。
虞恺就总笑他像个童养夫,他也只是笑笑,从不反驳。
虞峥本想培养他做副手,可惜他竟然晕血,上不了战场,只能参加科考入仕做文官。
三年前,他中举离开了幽州。虞悦只在他离开的第一年收到过信,之后就杳无音讯。
虞恺脸色微变,“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其实,刚回京时,我偶然间听到你和爹说话了。依稀听到你们提到密院和阿晏,但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就跑开了。”虞悦低头抠手。
“现在怎么又要听了?”虞恺在她脑袋上不情不重地弹了一下,“别惦记他了,你都成亲了。”
“这和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虞悦捂着脑袋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辩驳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虞恺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几圈,确认她没有撒谎才说:“他现在是密院副指挥使。”
简称——陛下的走狗。
虞悦不知道作何反应,舔了舔唇,干巴巴问道:“他才二十二岁就当上密院副指挥使了?”
“你哥才二十岁就当上刑部侍郎了呢。”虞恺不满地表达抗议。
虞悦一脸嫌弃:“那哪能一样,你的官职是因为你姓虞,陛下给的。”
虞恺没有和她争执此事,缓缓道:“这是广济自己的选择,无论因为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我们作为广济的家人应该尊重他,我相信他不会做出对虞家不利的事。”
“为什么?”虞悦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有哀愁有困惑,“你为什么相信如今的他不会因为陛下而对虞家不利?”
“恬恬,你不信吗?”虞恺声音轻柔,他摸摸虞悦的发顶,“人都是有苦衷的。”
虞悦的心微微发涩,好半晌才从嗓子里艰难地憋出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