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四肢百骸的血泵入心脏,心跳声剧烈地在耳边敲打着混乱的节奏,她的指尖感到一阵酥麻,忍不住蜷缩成拳。
她故作轻松道:“这由不得你,与大臣结为姻亲是巩固政权最简单的方式,历朝历代的帝王不乏身不由己者。”
“那是他们太弱了,不要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梁璟不满道。
严肃的氛围被他的一句话打破,虞悦不禁无声地抿唇轻笑。
不愧是他,似乎这话只有从他的口中说出,才不显得像胡吹乱嗙。
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叩门声,梁璟喊了一声“进”,千吉推开门进来,面上是少见的严肃,犹豫地看了虞悦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虞悦立刻会意,识趣道:“我先出去,你们说。”
“没什么不能听的,我对你没有秘密。”梁璟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椅子上,示意千吉,“说吧。”
千吉向他投去一个奇怪的眼神,压下心中疑惑,先说正事:“宫里的探子传来急信,白崇观,塌了。”
宣文帝极为尊崇道教,大大小小的道观修建了几十个,其中南郊的白崇观是迄今为止修建规模最大的一个,约占地五百亩,动用人力上万,预计八到十年建完。
结果仅动工两个月,就在今天毫无预兆地全部坍塌,死伤者百余人。
此非天灾,而是人祸。若非宣文帝劳财伤民非要着急修道观,这些人便不会死。
梁璟气得一把将桌角的书本扫落在地,懊恼地紧闭双眼,扶额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深呼吸。
这是虞悦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的样子,终于有点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有点怕他了,不苟言笑的样子真的有股很强的威压,让人忍不住心颤。
他强压怒气,尽量平静地和虞悦解释:“之前玉京真人和父皇说过,今年不宜大兴土木,否则下半年会有更大的天灾。若不得不建造,一定会出事,只能将死去的生灵当作献祭给地灵,祭祀过后或可换取流年顺利。都怪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所以,宣文帝选择了献祭生灵,换取流年顺利。
他还配为一国之君吗?他都不配为人!
“怎么能怪你呢,”虞悦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抚,“这个消息大家都知道吗?”
梁璟:“不知道,玉京真人每次面见父皇时,殿内只有孙公公在。”
虞悦惊讶捂嘴:“孙公公是你的人?”
“不是。孙公公的干儿子孙青小时候被欺负,快被打死的时候我救了他一命,后来就成了我在宫里的眼线。”
怪不得他总是对宣文帝的动向了如指掌,原来是御前伺候的人里安插了眼线。宣文帝信任孙公公,孙公公信任孙青,所以能接触到更多宣文帝的机密要闻。
虞悦凝重道:“我以为玉京真人只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他真有两把刷子,连陛下不会听他劝告都算进去了。”
怪不得梁璟要夺位,大朔再让宣文帝糟蹋下去,走向覆灭也就这几年里的事了。或被一方割据势力攻入京城逼宫,天下易主,改姓其他,或被周边列国发动战争联手攻入,把大朔的版图瓜分蚕食。
“你之前在京城扩散消息的人还在吗?”梁璟思忖片刻后问道。
“在,”他一个眼神虞悦就明白他想做什么,“我这就让他们把消息散播出去。”
宣文帝自大傲慢、固执己见,却极其好面子。
唯有将玉京真人的预言散播到朝臣的耳朵里,使他们明日一齐对宣文帝施压,唇枪舌剑,群起而攻之,方能逼迫宣文帝反思,停手。
清芳楼特意培养了一批传谣能手,隐匿于京城各个角落,效率极高。一夜之间,这阵风就吹进了千家万户。
即使是没听到消息的,在宫里等待上朝前,也从同僚们的口中得知了。
早朝时,群臣就宣文帝新修建的白崇观坍塌一事展开激烈讨论。
太史局又是夜观天象又是卜卦,得出来的结果全是大凶,遂上奏宣文帝停止白崇观的修建,向死伤百姓家中分发抚慰金。
朝臣们没人敢直接指责宣文帝,对是否应该花费重金举办大型祭祀一事吵个不停,宣文帝就在龙椅上坐等这群人商讨出一个可行的结果。
这时,一道高亢的声音从大殿中后段传来:“陛下,微臣斗胆上谏。”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身穿红袍的侍御史跪在殿中,手持笏板一揖到底,一脸决绝:“请陛下莫要再听信妖道,修建道观,劳民伤财。大朔内忧外患,应以民生为本,塞北之地百姓啼饥号寒,陛下掏空国库痴迷修道,因此引得天怒,为降罪之兆。”
宣文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言官们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心中赞叹陈御史勇敢无畏,又唯恐危及自身。
话虽是实话,但若是懂些官场之道,是断断做不出来当朝指着宣文帝骂此等没脑子的事来。
人家御史台话语权最高的御史大夫卢谧还没说什么呢,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跳出来上谏。
做事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宣文帝修道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也不仔细想想为什么比他官大的都闭口不言。
若是宣文帝像前朝正德皇帝那般听得进去谏言,他们又怎会为了顶乌纱帽而眼盲心瞎,只敢说些小事。
这一帮敢怒不敢言的言官,无一不惋惜陈英这位敢说的言官,虽说仗凭着老祖宗立下的“言官不可杀”的规矩能留条小命儿,以后的仕途算是甭想了。
“住口!”崔弘快步走上前,跪在他前面,眼神焦急,对宣文帝道:“陛下,老臣今后定会对他严加教导,请陛下责罚。”
陈英只是台院侍御史,只可当朝弹劾低级官员,若要弹劾高级官员需上报御史中丞,再由御史中丞上疏给宣文帝,根本没有资格上谏皇帝。
崔弘回头怒斥:“还不向陛下请罪。”
他执拗地别开视线,语气中的坚持不减分毫:“老师,对不住。”
“陛下……”崔弘还想再为他求情,被宣文帝冷声打断,“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微臣姓陈名英。”陈英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回道。
“好,陈英,越级上谏,廷杖二十。”宣文帝一挥手,大殿上候着的密院使者立刻将陈英拖出殿外行刑。
宣文帝瞪向崔弘,身上透着肃杀之气,语气不容置喙:“再有求情者,一同仗二十。”
二十廷杖是最少的数目了,陛下只罚他越级上谏之罪,便是想堵住悠悠众口,他们顺坡下驴即可。
陈英是崔弘一手带出来的,做御史,就是要不畏强权,敢于弹劾百官。可上谏陛下哪能与弹劾百官相提并论。
刚则易折,古往今来有多少有风骨的言官因此丢了性命,以此换来史书一笔伟绩值得吗?性命都丢了,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崔弘长叹口气,挨了这顿板子,也是长长记性。
百官各自站着眼观鼻鼻观心,他们心里清楚陛下是在杀鸡儆猴。
殿外只有一声声棍子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声传进殿内,陈英竟是咬死嘴唇一声都不愿发出。
不一会儿密院使者急匆匆回来禀报:“陈御史身子太弱受不住,去了。”
什么!?
廷杖打二十下顶多屁股开花,怎会要人性命!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论此事是不是陛下授意,都做得太出格了,本朝还未曾出现当廷杖杀言官的先例。
鞭子不打到身上不知道疼。此时我不为他人发声,当我遭难时何人又会为我发声?
言官们代入到自己身上,心一横,乌泱泱跪倒一片为陈英讨说法,三言两语越说越激动,逼着宣文帝下罪己诏。
僵持了大半天,直到过了午时,自知理亏的宣文帝才松了口,指责密院使者办事不力,下手太没有轻重。
一听便知,宣文帝是要将黑锅甩到密院身上。
密院为宣文帝办事多年,早就会揣度圣意,所以在打的时候下了死手,区区二十廷杖便将人打得筋骨尽断。
密院指挥使卫穆显此刻不得不接下这口黑锅背上。他本以为此番揣测圣意能博得龙心大悦,还特意让心腹去行刑。不料弄巧成拙,亲手将培养多年的心腹送上死路。
处罚了执刑者,也算是给了群臣一个交代。他们要的就是宣文帝一个日后不会随便仗杀言官的态度,这才善罢甘休。
朝臣们三三两两结伴出宫,梁璟冷眼看着这一群软骨头散去,心中不只是愤怒,还有无尽的悲哀。
大朔真是烂到根了。
这些官员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瑞王殿下。”
身后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梁璟转过身去,“二哥。”
虞恺礼貌中带着疏离:“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璟颔首,两人向出宫的反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到了四下无人的一个角落,虞恺问道:“昨夜的传言是王爷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梁璟脑子被气得发胀,一时没反应过来。
虞恺像看傻子似的轻扫他一眼:“散播消息的是我虞家的人,我自然知晓。”
虞恺的眼睛和虞悦很像,不过眼型更为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和虞悦一样清澈的眸子弱化了眼型的邪魅之感,多了几分清冷。
梁璟收回目光,问道:“二哥到底想问我什么?”
虞恺不再兜圈子,眸光深沉起来:“你对恬恬,到底有几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