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小雪纷纷。
纳兰容若坐在马车的帘室里,歪着脑袋靠歇在一侧,半睡半醒。
经过一宿的折腾,他在侧暖阁中对月、对壁、对空榻,在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天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得了太皇太后的许可离阁之时,他回看了一眼室内的炭盆,发现红萝炭并未有多少耗损,就跟自己刚进来时一样。
“苏嬷嬷,代我向太皇太后请安,就说纳兰没事,经过一夜自省,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
“老祖宗是把纳兰公子你放在心尖上疼的。”苏麻喇姑引着纳兰往外走,“这回是皇上的不是,你为君归为君,但是皇上过于器重你,把你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原本是想回养心殿过夜的,后来听了老祖宗的话去坤宁宫了。”苏麻喇姑摇了摇头,“但是听敬事房的小太监说,皇上进去就宽衣而睡,一句话都没有跟赫舍里皇后说,也不正眼看她。”
“那纳兰希望皇上睡醒后能跟赫舍里皇后一并用早膳,好好说话。”
分别的时候,苏麻喇姑把一个精致的小食盒交给纳兰,道:
“老祖宗惦记着纳兰公子体寒,不吃早膳可不成,叫我备了半素的甜食糕点,让纳兰公子带在路上吃。老祖宗还说,让马车走的慢一点,免得纳兰公子心慌劳倦。”
“纳兰谢太皇太后。”纳兰复向苏麻喇姑相托,“苏嬷嬷,皇上那边劳请您去说一声,叫他不要因为索额图而不发一语地迁怒赫舍里皇后。皇后不知情,不该被冷落。”
马车停在了明府门口。
容若半掀帘子,看见了一个吃了闭门羹、不甘心而走的女子的身影,正是宛卿。
“你去问家丁们是怎么回事?”
“是。”
回来后,车夫告知容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姑娘,非说自己的洋笺掉在明府了,要进去找回。”
“知道了。”容若把洋笺从身上拿出,“你把这个给她,然后把这盒宫廷点心也给她,就当作是我替明府家丁的赔罪。”
“公子,何必为了一个身份地位与您如此悬殊的人……”
“别说了,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这盒点心是太皇太后赏的。”
“我身子乏,吃不下,又想到惠儿进宫以后,她肯定有机会吃,阿玛和额娘又都是吃过的,何必留着呢?不如给宛卿。”
“公子您说谁?”
“唔,没谁。我是说昨晚真是奇怪,侧暖阁的红萝炭燃烧了一宿没有什么变化,定是我的身子骨太冷了,冷到连最好的炭都没反应。你说……我把点心盒子抱在怀里带回,这黑漆浮雕木盒徒添了寒气,是不是也极冷?”
“公子。”
“罢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去办事吧!”
车夫便照着纳兰公子的意思,追上了沈宛。
他把两样东西交到沈宛手中,道:“姑娘,这是我家公子给你的。”
沈宛接过点心盒子和洋笺,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明府外面空荡荡的,早已不见马车的踪影。
“你家公子还说了别的吗?”
“公子说自己体寒,怕把点心盒子也给冰着了。”
沈宛越发觉得“纳兰公子”跟自己遇见过几次的“贵公子”就是同一个人。
他俩——
一样的温情,一样的为人着想,一样的不想给别人添扰,一样的……会把别人的过错当作是自己的过错。
*
容若是个孝顺的孩子。
踏入家门后,第一时间就给阿玛和额娘报了平安。
“儿子。”
觉罗氏慌忙拿出手绢来,擦了擦容若苍白的脸。
“额娘放心,儿很好。”
容若的声线很温和,温和的就跟真的没有受苦一样。
“你让阿玛说什么好?”明珠对儿子生气也不是,关切也不是,“你如今是胆子大了,敢堂堂对着八旗亲贵们说出‘让内阁取代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暗示来了?”
“儿原本的计划——”
“住口!”明珠指着儿子,“阿玛是怕不但索额图想要你的命,那些八旗亲贵们也恨不得找出一个置你于死地的理由来,让皇上清君侧!”
“如果再拖延一些时间,儿就能让索额图害臣害君的居心露出马脚,等到养心殿的火事一发,正好可以——”
“你就这般信任皇上?”明珠打断,“事成,是皇上居功,皇上可以一边严惩索党一边反过来说是他救了你的命。失败,是你的责任,连着阿玛也要一并承担,你怎么能不跟阿玛商量,就自作主张跟皇上联手,以为能够揭开索额图的真面目?”
“儿以为阿玛默许了。”
“你这是去送命,阿玛怎么能默许?”
“儿是去打胜仗,有把握的胜仗,不是去送命、至纳兰氏一族于不顾。”
“你给我跪下!”
明珠往地上一指,怒目对着儿子。
“老爷。”
觉罗氏劝了一句。
明珠对着跪在自己膝下的儿子责骂道:
“朝堂的事情,阿玛不知道见识了多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登场。你想过阿玛当时的心情吗?就是怕鳌拜说一句:‘把纳兰性德拿下!’你的小命就没了。”
“多亏了阿玛人面广,悄着使眼色叫人去请来了老祖宗,不然你早就成为别人刀下的鱼肉了。别说阿玛保不了你,连皇上也自身难保。你要是这般被带去刑部问罪,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容若想到:
太皇太后之所以愿意帮明珠,也把自己当作亲儿孙一般疼惜,就知道是纳兰氏一族曾经听命于摄政王多尔衮的缘故。
多尔衮与孝庄有一段情缘,孝庄正是念着这一点,才待纳兰一家好。
“儿敢问阿玛,祖王父多尔衮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史册的记载只有寥寥不可信的数字?”
“儿子。”觉罗氏来到容若身边,握了握他冰冷的掌心,“这事你不该问啊,阿玛和额娘都提醒你多少回了?”
见明珠对容若冷眼以看,觉罗氏开导儿子道:“额娘看你定是一夜未回累着了,先向你阿玛认个错,回房去歇着吧!”
“阿玛也觉得儿错了吗?”
“在大清祖宗的制度上下刀子、触动八旗亲贵的利益、煽动皇上亲政和改制、为皇上集权除异出谋划策……桩桩件件,在想吞噬了纳兰家的人眼里,哪个不是错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阿玛动家法罚吧!”
“你是真以为阿玛不敢罚你吗?”
说着,明珠就从屋里的一处拿来了鞭子,动了真格要往容若身上抽。
觉罗氏好说歹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老爷阻拦了下来。
*
管家求情道:“老爷,夫人,公子面色苍白,怕是不能再这么跪下去了呀!”
明珠把鞭子往管家手里一扔,指着大门骂道:“你给我出去!”
觉罗氏终于把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带他到软榻上坐下,盖上了鹅绒被。
看见容若搓了搓手,往掌心哈气取暖,觉罗氏心疼地拽紧了手中的帕子。屋内明明不冷,容若却是恶寒彻骨。
明珠另挑起了一件事说:
“国家大事也就罢了,太皇太后这么处置,也算是为你善了后。当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口口声声在外头叫‘纳兰公子’,你是要把自己的脸还是明府的脸丢给外人看?”
容若硬撑着全身乏累,道:“儿正是因为知道不妥,才没有下马车去见她。”
明珠眉头一皱:“你还敢动去跟她打照面的念头?”
“试问阿玛,除开朝堂上面的事,儿从到家、入家门至今,有哪一点做错了吗?”
“你来请安之前,家丁就来给我回话说:‘公子单独吩咐车夫,把黑漆雕花食盒提篮连着那姑娘要找的洋笺一并送到了她手上。’你不领皇上赏的大花惠兰情有可原,但是那点心提盒是老祖宗赏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一个女子?”
“她没有尝过,儿把皇家点心让给她吃,只想她欢喜、只想她心里还念着一个人,而不是记着明府的傲睨与狂慢……哪里错了?”
“你——”明珠叹了一口气。
他背着双手走到容若面前,语重心长道:”她要是拿着点心提盒四处炫耀,那就是叫天下人看你的笑话。”
“儿知道,她不会。”
“我明珠的儿子,什么时候染过尘?”
“阿玛你为什么说她是尘?”
“为什么?”明珠反问,“因为你是一块无暇的美玉。穿绳、配对、存匣,都不是由你自己说了算。”
美玉。容若淡笑起来。
觉罗氏一边看着明珠的冷脸,一边看着容若的温颜,慌措问:“儿子,你怎么了?”
“儿笑自己跟皇上一样,不得自由。”
明珠本想再训一句:“这个时候你还敢提皇上,就不怕——”
下一瞬间,毫无预兆地,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昏死在了觉罗氏怀中。
*
午膳时分。坤宁宫。
总管大太监顾问行小心翼翼地伺候万岁爷和赫舍里皇后吃饭,刚刚苏嬷嬷来过,说的都是些希望帝后好好相处的话。
那些话,听起来像是孝庄太后的意思,但是转念一想,又似乎是纳兰公子的和衷之请。
不然万岁爷也不会当着赫舍里皇后的面,甩出这么一句话来:
“纳兰要是在侧暖阁跪一宿跪出点什么事来,朕先处置了你这个皇后!”
顾问行只见——
当时赫舍里皇后十分惊讶。
“皇上为什么冲臣妾发这么大火?纳兰公子被老祖宗罚跪,臣妾没有去求老祖宗开恩是臣妾的不是。但是苏嬷嬷来之前,臣妾真的不知道此事。”
玄烨把瓷勺子往碗里一搁,没好气道:
“你的玛法索尼是大清国的功臣,叔父索额图是朕朝堂上的权臣,所以皇阿奶让朕娶了你!你不是天天去慈宁宫给皇阿奶请早安吗?怎么会不知道纳兰在侧暖阁罚跪?还是说你心里跟你的叔父一样乐呵,觉得纳兰是自作自受?”
赫舍里皇后从凳子上起身,向玄烨求谅道:
“臣妾一直在深宫之中,没有私下跟叔父接触过,不知道朝堂之事,也不知道老祖宗为什么要这般对纳兰公子。臣妾不是找借口为自己开脱,请皇上不要错怪臣妾。”
玄烨没应赫舍里皇后,而是对顾问行命令道:“你即刻给朕出宫去探望纳兰,纳兰要是有个好歹,朕就废后,看看索额图还敢不敢容不下他!”
好在是顾总管不糊涂,他跪地道:“万岁爷,奴才要是领了这份差事,怕是脑袋就要被太皇太后摘了。还请万岁爷开恩呐!”
“一个个跟朕过不去。”玄烨反手一敲桌子,“朕自己出宫去看纳兰。”
顾总管挡在皇帝前面,拼命阻拦道:“万岁爷,您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明府,那就是害了纳兰公子啊!奴才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出宫去。”
“皇上,您有气就撒在臣妾身上吧!”赫舍里皇后明理道,“叔父索额图的错,也请您先责罚在臣妾身上吧!求您不要再闹出什么风波来了。”
玄烨转向赫舍里皇后,冷笑着问:“你是让朕面对你,好好坐下来跟你一起用午膳吗?”
赫舍里皇后诚恳道:“皇上,你我是天下夫妻的表率。夫妻不睦,您如何能够在前朝专心政事?中宫无宠,臣妾如何统率六宫?还请皇上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皇上的心志和抱负,总会有实现的一天。”
“朕等不及了!”玄烨一甩手,“朕当了整整八年的傀儡皇帝,好不容易身边有了忠臣,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该干什么,好不容易鼓起了全副勇气跟那些守旧的、蛮横的、功高的大臣叫板,凭什么还要忍?”
“臣妾不是叫皇上忍,而是为皇上高兴。”
“高兴?喜从何来?”
“皇上身边有贤臣,身后有皇祖母,只是缺乏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时机成熟,必定是酣畅淋漓,大展身手,开前人之所能。”
赫舍里皇后深深看着玄烨,“臣妾,要做一个端淑贤明的皇后,与皇上一起面对前路上的一切风雨、一切坎坷,一同迎接大清的开平盛世。”
玄烨被嫡妻的冷静和包容所震撼。
自己威胁她说要废后的时候,她没有哭闹;
自己扬言要离她而去的时候,她没有埋怨;
自己怒索额图的时候,她没有为叔父说话;
自己孤注一掷的时候,她选择了并肩同行。
——赫舍里就是这样的女子,年纪轻轻嫁给了朕,凭借大方的性格和公正的判断坐镇后宫。
——多少次,多少天,朕没有好好看她、没有好好对她说话、没有完整地陪她吃完过一顿饭?想来朕何尝不是一个自私又偏执的人呢?
“皇上,臣妾嫁给您之后就是您的女人,无关叔父无关太皇太后。希望皇上您,也将臣妾视为皇后,夫妻一起承担起前朝与后宫的责任。”
“臣妾与皇上是同心同体的,都希望通过各自的努力来让大清江山繁荣昌盛。臣妾下定了决心陪伴皇上,就决不食言,只愿皇上不要回头、永远向前看,看大好山河的新气象、看天下苍生的真需求。臣妾一直在皇上身边。”
玄烨不发一语。
他觉得心里有愧,默默注视着一桌子菜。
“顾总管,给皇上盛饭。”
“是皇后娘娘。”
顾问行马上就顿悟赫舍里的意思,她是主动给皇上台阶下。
再看玄烨,他也终于放下了对赫舍里的一切迁怒和责备,准备“一饭解恩仇”了。
“皇上,皇后娘娘,奴才这就先出外头去伺候着了。”顾问行带着贺喜帝后和好的神情,“两位慢用呐。”
“行了,你出去吧。”玄烨扬了扬手,“朕跟皇后一起,好好用膳。今晚,朕也来皇后这里安置。”
*
容若昏睡两日未醒。
明珠叫了信得过的郎中来看,郎中给出的回复是:“公子顽疾,需要调理,不可过劳,不可积郁。”
“老爷,妾身说过:你我改变不了容若的性情时,只能选择保护他。您倒好,动不动就拿出家法来要往他身上抽鞭子,要不是妾身拦着,您这一鞭子下去,还不要了容若的半条命?称了索党之人的心意了。”
“夫人,我当时不是气糊涂了吗?”明珠后悔道,“哪知道这孩子……老祖宗象征性地罚他跪,他就真的跪了一宿。”
“那是因为咱们儿子心里装着皇上和大清。”觉罗氏坐在容若床侧,“是个有情有义、有智谋懂部署、为了心志甘愿牺牲自己的人。”
“我收到信儿,说是皇上想出来看容若,好在是被顾总管和赫舍里皇后劝住了。不然朝中权贵会怎么想?我明珠就算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老爷,你说咱们儿子跟皇上之间,是君臣良缘?还是君臣恶缘?”
“皇上的性格令人捉摸不定,一会视容若为知己,一会想方设法地刁难他,这叫什么?伴君如伴虎。”
郎中终于写好了药方,把药方拿给了明珠夫妇过目。
明珠看完,小声问:“老先生,你这最后一句‘天心不可问,清泪泣黄昏’是何意啊?”
郎中神色惶恐:“不可说啊,明珠大人。”
“有何不可说?”
“纳兰公子的顽疾,一生伴随,所得所终,都是天意啊!”
“天意?请老先生把话说清楚。”
“天机不可露,凡事皆因果。染尽风霜,血透文章。老朽只能言尽于此了。”
明珠心中一惊,手中的那张药方掉在了地面上。
忽然,他耳边传来了一句声音,是容若在叫:“阿玛。”
清清然如醒,昏昏然似寐,他赶紧叫夫人送郎中出去,来到了儿子床边。
他握着儿子的手,弯着腰在儿子耳边道:
“容若,阿玛在。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阿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