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星独坐在山间的独寮之中,直到弟子沈宛和好友张岱到来之前,他都是对着《天工开物》删删改改。
“时不我与啊!我还在为华夏之物立传立名之际,当下的清庭已经开始流行洋人的玩意儿了。”
“想来我宋应星援明抗清至今,不可说是一事无成,但面对这‘天人合一,开并万物’之书,心中亦是愤慨与高歌并存。造物主要是能够稍微听到我这凡人的心声,如何不能让天下人晓得——”
“人力之有限,还需天道相助。”
宋应星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沈宛。
她刚进屋,张岱后一脚也到了。
“师傅,御婵与天下万民一样,读了最近流行的那首纳兰词,倒觉得纳兰公子的心境与您类似。”
“何以见得?”
“纳兰公子在词的最后一句写道:风流端合倚天公。”沈宛抱着欣赏的口吻,“不正是说:凭借人力再如何成事,到头来还是要为天道所制宰吗?”
“师傅觉得公子可是透彻?”沈宛的神色中带着入神的仰慕,“至少御婵降世至今,未曾见过写除夕的诗词,有过像公子那般的心境和见解的。”
宋应星大惊。
自己的弟子沈宛怎么忽然就跟纳兰性德扯上关系了?她那副好似被纳兰性德迷了心窍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世人皆知明珠之子温润才高,这是事实无错,但是沈宛不能陷于此。
原因很简单,说白了就是:
她一旦变得感情用事,日后心中还要如何把握“大明”和“大清”的分例占比?
还要如何记得“汉家姑娘”和“满清才子”有别,别在身份地位,也别在观念心志。
“宋公啊!”张岱道,“虽说纳兰性德疑我篇章《湖心亭看雪》有猫腻,但他确实是没有疑错。你不必因为他的祖王父是多尔衮,而过于介怀于他。”
“多尔衮害我全家,害我好友——”
宋应星正想大肆发泄,怒目而骂,却被沈宛做了劝。
“多尔衮是多尔衮,公子是公子,师傅因旧恨而转怒纳兰一家,本就不对。公子自身善多无劣、完璧无瑕,没想过要卷入旧事之中,何况他对这里面的恩仇也一无所知呀!师傅您要是因为公子跟多尔衮之间的亲缘关系就不满于他、也不许我读他的诗词文章,那对我和对公子都不公平。”
宋应星冷道:“明珠父子狡诈多谋,索额图父子为什么会败,你看不出来吗?就是纳兰父子的连环计!我从线人口中听得,纳兰性德身困自导自演的大火之中,连命都可以不要,是何等缜密的心思啊!”
“啊——”
因为担心公子,沈宛心中一紧,双手捂住了嘴。
“怎么?你不知道?”宋应星沉声问,“我倒不觉得纳兰性德有多么忠君为父,而是在与天作赌罢了。如此,你还觉得‘天道’对他而言,是需要‘敬畏’和‘求全’的存在吗?”
沈宛思忖道:“我想,纳兰心事绝非是如师傅所言。”
宋应星冷脸以对。
张岱对沈宛道:“御婵,过分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人,是大忌啊!”
沈宛低头不语。
张岱复道:“我同宋公看法,御婵你再接触纳兰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宋应星叫沈宛和张岱一并,过来看那幅他刚刚修画好不久的地图。
“张公,沈宛,你俩知道现在天下是什么局势吗?”
沈宛对着地图道:
“清缅往来频繁,缅甸虽向大清称臣,但是内乱多起,不可谓是忠诚;滇南之地有三藩,享受清廷厚待之策,却野心勃勃,不可不谓清廷隐患;水利失修,长河不通,必将影响天下粮仓,是为社稷之难。”
“还有,前朝余党与边界线周围的夷族交往亲密,居心和用意可见一斑,就是为了集中力量对抗清廷。”
“不错,康熙皇帝面临着内忧外患。”宋应星抚掌而笑,“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子,能在龙椅上坐多稳、坐多久都未可知。”
“可是康熙皇帝身后有孝庄太后,身侧有忠慧之臣,朝前也不尽是些乌合之众,一心一意为江山出主意的忠良之人,也是不在少数的。”
沈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回应。
就好像是涨了大清的志气和威风一般。
——我是怎么了?
——明明生活在同一国家,在纳兰公子面前称“大清”,在师傅宋应星面前却称“清廷”。
是因为对纳兰公子的倾慕之情,凌驾于对师傅的栽培之情之上吗?
若是,我便是相信:
纳兰公子,是个比师傅更值得靠近与相处的人。
“沈宛,师傅真想叫你去问纳兰性德一个问题:为什么康熙皇帝敢暗中立志除鳌拜,而汉献帝却无法除掉曹操。”
宋应星意味深长地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冷笑。
“纳兰性德如此聪慧,怕是能够想的明白吧……?”
*
书房之中。
玄烨温习完日课,就开始“动手”。
顾问行在一边道:“万岁爷,亲自穿珠这件事,之前只有顺治皇帝为董鄂妃做过,但那也是讲情多于讲佛,讨她欢心之举罢了。如今万岁爷您心诚所至,穿珠来为纳兰公子送福气送智慧,那就是讲信任多于讲情,是圣明之举啊!”
“谁说朕对纳兰就没有情?”
“这话要是被皇后娘娘听了去,您那‘君臣之情’变成了‘同袍之情’,可是会生出大误会的。到时候老祖宗责问起来,奴才只当万岁爷什么都没说过、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过。”
“你记着:朕,对纳兰有情。”
“是。奴才记下了,是君主对臣子的恩情!”
玄烨见纳兰进来,马上把正在穿线的菩提珠一放,叫顾问行给藏好。
这一盒子东西,袖内怀中自然是放不下,顾问行只好稳托手中,用九威拂尘一盖。
“臣参见皇上。”
“你那首写除夕的词朕看了,你要是有本事雕刻蜡烛,就去雕刻出一根来给朕看看。”
顾问行一脸笑意:“纳兰公子,你写的‘待春风’三个字,莫不是指代的是咱们万岁爷?”
“只可惜竟陵王集学士‘刻烛赋诗’的‘春宵迎风’雅趣,要人多才热闹。”纳兰摇头道,“一人或是双人,没有比高低的意趣。”
“来——”玄烨一招手,带纳兰走到一幅立起的大型地形图前,“朕给你体验一把万马奔腾、踏遍山河的热闹!”
“你要说什么就说,朕听着。”
“请皇上屏退别人,臣真的是有一番来自肺腑的话要说。”
玄烨大笑,乐滋滋地一挥手,让顾问行把旁的太监和宫女都撤了下去,关上了书房门。
“现在只有朕和你,说吧——”
“是。臣以为,除鳌拜之事,等除夕过后就可以着手,宜快不宜等。”
“你要说的是这个?”
“回皇上,就是这个。臣的阿玛已经秘密将精干的八旗子弟训练妥当,也请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可以叫那些年轻人们过来假做皇上的习武陪练了。其次,阿玛请了太皇太后的准,在皇上擒拿鳌拜当日,会秘密埋伏一支精兵在书房之外,助力皇上成事。”
“你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有,臣以为:擒贼之事,首先是要选对时机,其次是要把握时局,最后才是看皇上您的神勇与否。恕臣直言,皇上当下的处境和能力,比当年的汉献帝不知道强多少倍,故而是天助皇上得胜。”
“纳兰,你最近是越来越讲究一个‘天’字了,无论是心态还是文章,常常涉关天道,但是掌控天下和并行天道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朕!你最好记着这点。”
“臣不瞒皇上,臣多提‘天’字是因为家事,而在皇上面前说‘天助’,则是客观事实,没有质疑皇上能否顺应天命的意思。”
“你还没成家,说什么家事?”
“是臣跟阿玛之间的事,公而忘家无错,私而求全也无错,所以纳兰父子就过了几天跟平常不同的日子,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好了。”
玄烨对着地图,步步加重语气道:
“朕当然是比汉献帝要强,但朕要从你口中听得一些对立面的话。要是你说错了,影响了朕的心情心态,朕就——”
玄烨忽然从墙上拔出一把宝剑,他把剑刃架在纳兰的脖子上,一副威逼的模样,冷血无情道:“让你这个皇阿奶和明珠派来的说客见点血,看看无瑕的美玉有了瑕疵会怎么样!”
纳兰处变不惊,皇上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首先,擒拿鳌拜时机皇上本就是想自己拿主意,现在却被孝庄和明珠一起定在了除夕之后;调动精兵之事,本应向皇上报备,现在孝庄却下懿旨给了明珠特权,这不是还觉得皇帝没有长大、把控不了局面的意思吗?
而最要紧的,是心高气傲的皇上,竟然被自己喜欢的陪臣用来跟软糯无能的汉献帝做对比,心中的导火索还不“噌——”地一声引燃,恨不得真把纳兰性德的脖子开出一道口子来?
纳兰用手推开了皇上的宝剑的利刃,脖子上还残留着丝丝冷意和痛感。
内室的两侧,在白天也一样亮着的烛火,好似在诉说着天子的喜怒无常和陪臣的如履薄被。
而那些搁置在桌面上的布阵点石、设卡竹签、要塞毫羽,就跟是三足鼎立的看客一般,不知道这对君臣接下来会如何相处。
*
纳兰作为最懂玄烨的心思的臣子,固然是明白玄烨口中的“对立面” 三个字的意思:不准拿朕跟汉献帝比,只准拿鳌拜跟曹操比!
“汉末跟清初不同,曹操身边有一群有实力有才干且真正支持他的文臣武将,汉献帝即便是要设计杀曹操,那也要掂量曹操身后的人的分量。鳌拜是辅政大臣,权力来自先帝遗命和自身军功,他身后人是畏惧于他的势力而追随他,所以皇上即便是杀了他,也没人敢站出来说皇上的不是,皇上也正好能从旧时依附鳌拜的人当中,挑选真正有才干的人出来为己效力。”
“第二,大局不同。曹操所处是三国鼎立时期,鳌拜所在是四臣辅政时期,大与小差别甚大。汉献帝若杀曹操,一旦成为亡国之君,则是从曹操的俘虏变成了孙刘的俘虏,处境更是屈辱,所以汉献帝即便是为了自保也不能杀曹操。而皇上如今,辅政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都已死,遏必隆是墙头草压根不敢轻举妄动,皇上擒贼之后,朝纲安定,没有后顾之忧。”
听到这儿,玄烨把剑重新提起,一脸肃沉。
他用剑尖对准了纳兰的心脏,威胁道:
“谁说朕没有后顾之忧?明珠和索额图就是朕除掉鳌拜之后的最大朝纲之忧。纳兰性德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明珠一手遮天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时候,朕就杀了你来儆诫明珠,而且朕不准你喊一个‘冤’字!”
纳兰正直应道:“那臣就请皇上把臣的真实死因掩盖的漂亮一点、周全一点,不要让后人议论出一场君臣悲剧来。”
“你——”玄烨踏出一步,剑尖真正贴在了纳兰的心脏上,“以为朕不敢吗?纳兰性德病逝!自尽!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臣谢皇上成全。用臣一人的命,换的阿玛善终、换的皇上一世英名,值得。”
“你给朕接着说!”
在纳兰的骨气之下,玄烨把宝剑往地上一摔,转而指向了地形图。
“是。第三,曹操有能力监视汉献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把汉献帝的嫔妃都换成自己女儿,那是因为汉献帝的皇权已经彻底旁落,想反抗也反抗不成。而鳌拜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奴才,他之所以能够揽权是因为皇上年纪还小,而非他个人的本事,已经强大到了可以拿捏皇权的地步。故而只要皇上伺机而动,就能彻底铲除鳌拜和鳌党之人。”
“好,朕就听了皇阿奶的话,等到新一年开头的第一天,你就叫明珠把那些精干的八旗子弟带到朕身边来做习武陪练。”
“皇上,擒拿鳌拜之事臣不宜再多说别的,以免被传出其他‘欺君误国’之嫌;臣也不宜在书房久留,以免你又因为‘纳兰父子’之事跟一帮上书的大臣起摩擦。但是,臣有一件事想问——”
“你问吧。”
“瓜尔佳氏一族,自老汗王努尔哈赤立国以来,就是显赫威望,你处置鳌拜之后,是否会一并牵连朴尔普和云辞格格?”
“只要朴尔普不反朕、老老实实在家做他的一等公,朕就留他继续享有荣华富贵。至于云辞格格,你要是真心怜惜她,那就娶了她,否则朕不知道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定夺来。”
“臣跟皇上说句实话:云辞格格想嫁的男子是皇上的御用画师禹之鼎。他俩之间相处的好,那些欢声笑语是臣没办法带给她的。”
“让她屈嫁汉人,”玄烨大手一挥,“那不可能!”
“皇上不是推崇满汉一家吗?”
“不一样!”玄烨走到纳兰面前,“即便是满汉一家,八旗格格也没有跟门第不对等之人通婚的规矩!”
“臣不能误了一对真情鸳鸯,娶谁也不娶官氏。”
“混账!”玄烨把桌面上的布阵点石一扫,“你不娶她,她不嫁你,扫的是谁的颜面?是皇阿奶!”
“要不是皇上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乱吹耳边风,太皇太后会记挂这桩错姻缘吗?”
“好,那朕答应你,以后不在皇阿奶面前提了。”
“臣谢皇上。”
*
纳兰从书房出来,看见了守在门外的顾问行。
他跟顾问行打了招呼,然后正要走,却被顾问行请了留步。
“奴才虽是听不见万岁爷和纳兰公子之间的对话,但却听见了宝剑落地的声音和见到了几道寒光,大胆问一句纳兰公子:是怎么回事?”
“皇上的政治见解和军事策略得当,舞剑助兴,让我甘拜下风。”
“是吗?那可好,奴才就怕万岁爷拿剑指向纳兰公子你,失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没有对我怎么样,不然我也不能这般无恙地出来。”
走了几步,纳兰又折返提醒道:“顾总管,你进去伺候着吧,我从皇上手中闻得菩提子香味,你不妨点上一小鼎我送给皇上的纳兰香,对他凝神静心有好处。”
“是。奴才送纳兰公子。”
*
玄烨坐在桌案前,一声不吭地看着顾问行把纳兰香的小香鼎摆放好。
顾问行也不等皇上问,就直接回话道:“万岁爷,这是纳兰公子的意思。奴才看您也是需要醒醒神才好。”
“把朕未穿完的菩提子和素绳拿过来,朕要接着穿。”
顾问行照做,然后道:“纳兰公子是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奴才猜测,他是看那棵万岁爷种的菩提树。”
玄烨故意不对纳兰的行径发表意见,而是问:“养心殿的修缮工程,进行的怎么样了?”
顾问行一边看着皇上手中的动作,一边道:“有了那些失职的人被下罪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没有敢不尽心的。”
玄烨把一颗十七瓣的金刚菩提子放到了掌心,细看着道:
“即便是纳兰赌天意,那朕也有资格说自己就是那片天。眼睁睁地看着纳兰在火中却不去救的人,朕下罪他们不应该吗?非要等到有了受罚的例子再尽心,你说那些还留着的人应该怎么处置?”
顾问行揣测道:“等到修缮工程完成以后,万岁爷您对那些人不赏也不罚也就是了,一并逐出宫去,明白君心的人自然明白,也省的您劳心再过问。”
“纳兰拟写的‘岁末把笔’的纸张,你还留着吗?去拿给朕看。”
“奴才收着呢。统卫跟奴才说,纳兰公子被救出来的时候,紧紧拽着那张纸,就跟是那张纸对他而言,意义非同一般似的。”
“朕就说,纳兰心里指不定多希望除夕来到宫中,为天下畅写——和景开明、四海生平之言呢。他那颗心,装的就是大清和百姓,纯粹的很,无关那些八旗亲贵和朝臣们所说的卖弄才华、实则不轨。”
“还是万岁爷懂得纳兰心事啊!”
等到顾问行把纳兰写的“岁末把笔”的纸张拿来了,玄烨逐字逐句地认真念道:
龙池中兴,山河长盛;霞生泉壑,海远天长。
诸事天和,新气宪威;威哉文武,羽结清望。
朕应民心、法天道,承万亘之基,驭万邦之业,逢此初载之辰,愿与苍生同道、众臣同德,共修祥泰安乐、扶纳社稷千秋。
“朕……”
玄烨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万岁爷请讲——”
顾问行伏地听着。
“有纳兰此笔,朕自愧弗如,还写什么在他之上的新年贺帖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