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侧暖阁。
玄烨坐在纳兰的床侧,问跟前的两位院判和三位西医:
“朕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让两位院判用汉方来调理纳兰的身子,他至今未醒。之后朕又命西医写出一份可行的方案来,控量给纳兰试服西药,他还是没醒。你们有什么话要给朕交待?”
左院判道:“回皇上,公子的病是顽疾,发作之时若是居家静养,时日过去便可转好,要是动了肝火,则周身不调,才会昏阙不醒。”
玄烨皱眉,“你的意思,是叫朕等着守着、直到纳兰自然醒为止?”
右院判道:“臣等实在是无法预料公子的确切苏醒时间,还请皇上见谅。”
玄烨转向西医:“你们仨怎么说?”
荷兰医道:“回大清国皇帝,中西结合之法,我们正在跟两位院判探讨。探讨结果是:寒疾会伴随公子一生,非用药可根治。”
“那你们也要替朕管着纳兰的病。”玄烨向下旨一般,“捉摸不准发病周期,就给他出防患未然之策;不可彻愈,就多给他说一些宽心的话。”
苏麻喇姑进来,对玄烨道:“皇上,老祖宗叫您过去。”
“皇阿奶有说什么事吗?不是什么大事的话,苏嬷嬷你就去回话,说朕要守着纳兰。”
“皇上,三藩搜刮百姓财物、且频频抬高税赋,南方地区已是民心难安。所以老祖宗叫皇上过去——”
“岂有此理!三藩在各自的藩镇管辖区内有自主权,如何统治百姓朕忍了,他们不给朝廷上交一粒粮食朕也忍了,如今气压到百姓头上,朕如何能忍?百姓是朕的百姓,不是藩镇内独属藩王、任凭藩王宰割的羔羊!”
“老祖宗怕三藩将搜刮到的民财用作军费、不向朝廷缴纳的粮食用作军粮,才叫皇上到跟前去说话。”
“朕早就跟皇阿奶说过,不能养虎为患,要早对三藩做削剿,现在三藩之弊端日盛,皇阿奶倒是主动叫朕过去拿主意了。”
“皇上,时日在变,老祖宗都是为了你好。”
“朕这就过去。”玄烨转向院判和西医,“你们就在这候命照看纳兰,没朕的许可不准离职。”
顾总管道:“奴才冒死劝万岁爷一句,院判和西医都在这里,难免叫人在背后议论万岁爷专擅,不妥啊!”
“是啊皇上。”苏麻喇姑亦相劝,“这有我和明珠大人照看着公子,就让院判和西医先退下吧。”
“好。辛苦苏嬷嬷。”
*
玄烨来到慈宁宫正殿,给孝庄请了安。
同时,他看见曹寅也在,心中不由得踏实了几分。
“皇上,纳兰这孩子心事重,等他醒了,你去陪他说说笑。像是三藩的事情,皇祖母我不反对你跟他商议,但是要你先融一融他心情再说。”
“好,那孙儿就问问纳兰:如今朝廷兵马粮草尚在筹备中,国库也吃紧,能不能把整个明珠府贡献出来算作军费?愿不愿意把编书的预计款四十万金拿出来济南方粮仓?”
见玄烨故作威望的姿态,曹寅笑道:“皇上,你要是把‘要钱’的手伸向纳兰,岂不是显得无能?”
“无能就无能。”玄烨依旧高傲,“朕要不是顾着纳兰的感受,早把他家给翻了和抄了!”
曹寅乐道:“奴才怎么听说,皇上舍不得纳兰自筹四十万金编书,反倒是想自己从国库里拿出钱来资助他完成理想?如此看来,大清在皇上的清明治理之下,国库也不亏空啊!”
“所以朕才说到时候了。”玄烨对孝庄道,“等到明年二月春考结束、殿试选贤任能完毕,朕就平了三藩。还剩四个月,够孙儿准备和自己决策了吧,皇阿奶?”
未等孝庄回应,曹寅就试着问:“刻意将平藩之事安排在殿试之后,皇上你是不是想给纳兰一个立功的大好契机?”
“朕不怕把实话告诉你。”玄烨目光犀利地看向曹寅,“给纳兰什么官职不要紧,要紧的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
曹寅没往下问。
因为他晓得,皇上的意思是:要时刻把纳兰留在自己身边,要纳兰一辈子都当自己的陪臣。
孝庄道:“皇上,三藩之事,先招抚,招抚不成再动武力。”
玄烨不满道:“皇阿奶还是要干涉朕?”
“皇祖母没叫你去对三藩招安,而是把朝廷的意思讲给他们听,给他们一个收敛的机会,要是他们不从,后续仍旧鱼肉百姓、操练兵马、不臣于我大清,皇上也好师出有名对他们进行征讨。”
玄烨一想,“皇阿奶说的有道理,孙儿听从皇阿奶教诲。”
孝庄叮嘱道:“明珠父子是站在皇上的立场主张平藩的,皇上不要拿那些没出息的话去激纳兰。纳兰虽然养尊处优,但是不曾沾染富家子弟的一丝陋习,反倒是皇上打着我这个太皇太后的名义来安排各种名目的宫宴、过宠过疼皇后的嫡长子,才是叫做没道理。”
“孙儿不是已经纳了明珠的谏吗?”玄烨低头,“皇阿奶就不要再追究了。”
“好,皇祖母我不追究。”孝庄不放心道,“太医院的事,皇上打算怎么办啊?”
“朕自然是等纳兰醒后,跟他一起商量着办。”
“你知道问纳兰的想法就好。”孝庄稍感欣慰,“皇祖母就怕你将太医院的门面和人事全都翻了个新,镇不住朝臣们的嘴。”
“朕不是偏袒纳兰、也不是做给罪魁祸首索额图看,而是痛恨旧制度的愚昧和人心的顽固,导致西学在大清没有立足之地,除了朕、纳兰、云辞格格之外,还有谁看得到西学的好处?”
“那皇上就该庆幸没有跟洋人开战!”孝庄思危道,“不然朝中意见分持几端,该听谁的?”
“朕集权亲政至今,从来都是把朝臣们的意见当作参考,没有‘听从’二字。皇阿奶早就教过朕:江山和国事并非儿戏,要学会自己做判断、下定裁。”
“咱们皇上倒真是长记性了。”孝庄微笑着点了点头,“皇祖母相信,皇上能够合理处理眼前这两桩要事。”
“孙儿谢皇阿奶信任。”
*
容若醒来,看见额娘在身边,以为自己是在家里。
但是定睛看了看帐幔的布置,才发觉自己是在慈宁宫侧暖阁。
“额娘。”容若叫觉罗氏,“您辛苦了。”
“儿子。”觉罗氏慈爱地把容若扶坐起来,“好一些没有?”
“每次病醒,状态都是比病中要好,过几天儿就能痊愈和下床走路了,额娘别担心。阿玛怎么样了?”
“你阿玛在家里,多半是跟自己幕僚在议朝中事。现在索额图的内阁权柄被夺,由你阿玛代掌,是皇上的制衡之法,好让内阁里面的大臣端正立场。”
“太医院之事,皇上做了什么过激的裁断没有?”
“皇上杀了院使,说要动一动之前依附索党、贿赂索党的医官们。额娘想,皇上会参考你的意思来行事,所以儿子,你要拿出一个最优方案来才好。”
“皇上杀院使杀的在理。”容若判断道,“用院使这一条命,抵了索额图的该罚该降之罪、挫了其他攀炎索党之人的气焰,定是能叫索额图心里有数,从这会儿起,到年底也不敢再生事、不敢再借皇后叔父的关系招摇行事。”
“额娘,儿有话想请您带给阿玛。”
“你说吧,额娘会好好转达。”
“固本溯源,继往开来,可以稳位纳权。”容若在额娘耳边轻语,“叫阿玛给皇上提个醒:内阁里威望高的大臣,既要用也要防,不是让明珠换了索额图就能管的住的。”
“儿子,这主政的话语权你阿玛也不敢妄自露出苗头来呀!”觉罗氏小声道,“你叫你阿玛这般提醒皇上,会不会适得其反?”
“额娘放心,这不会。”容若理智道,“儿是为了阿玛好,要在内阁行事通畅、与人以贤,光兼顾大臣们的心气不成,光摸透大臣们的算盘也不成,还得事无巨细地奏明皇上,才能显得明珠比索额图对天子忠心。”
“有道理。”觉罗氏明白了,“先要取得天子的信任,你阿玛才能从——天子起初的‘用用看’的试探心态,逐渐过渡到日后的‘可让主权’的信任状态。”
“是啊,儿就是这个意思。”
“好,额娘回去后会告知你阿玛。”
容若躺在觉罗氏怀里,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无间的母爱。
他笑问:“额娘陪在容若身边这么久,想不想阿玛和揆叙揆方?”
“额娘现在想的,是你心中所盼。”觉罗氏温柔道,“你呀,既是长大了又是未长大,心中还是想额娘多疼你一些的。”
“儿喜欢这样母子一块儿、心无旁骛的时光。额娘比阿玛好,这样的时光儿不敢向阿玛讨,就多依赖着额娘了。”
——承蒙额娘不弃、承蒙额娘愿意。
翩翩公子的心事,在母亲所给予的爱抚之中。似乎源自母亲的“舍得”和“答应”,对他而言就是知足和高兴,甚至能够在独自回味之时,自我感动许久。
“饿不饿?”觉罗氏问容若,“想不想吃点什么?”
“怕额娘见笑,儿喜欢吃慈宁宫里的点心。”
“既然是喜欢,为何又数次把太皇太后赏赐的点心提盒给了别人?”
“儿给了自己——”容若想说“喜欢的人”,但又改口道,“投缘的人。”
翩翩公子又赌气似的追加了一句:“换做是卢氏那种:张口就说世上最悲伤的字是一个‘若’字的女子,儿绝对不跟她同吃。”
“容若,你跟小女子计较什么?”觉罗氏笑着安慰,“一句话,你就对她记仇那么久?”
“不是记仇。”容若一本正经,“而是她不聪明,不聪明的女子以后要是得了‘指婚之好’进入纳兰家,额娘觉得合适吗?”
“那自然是不合适。”觉罗氏体谅容若的心情,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你的妻子,额娘的儿媳,不可以是除了端庄贤淑之外、一无是处的女子。”
跟额娘一起吃过慈宁宫的点心,容若不舍道:“额娘回府去吧!过几天儿子就回来了,叫府里上下不必过于牵念。”
“好,那你好好养着,不但太医的话要听,皇上的话也要听,知道吗?”
“嗯,儿知道。”
*
延禧宫。
玄烨和惠嫔在下一盘棋。
顾问行进来,行礼后道:“奴才给万岁爷、惠嫔娘娘报喜,纳兰公子醒了。”
玄烨放下棋子,跟惠嫔相视一笑,道:“那太好了,朕现在去看他。”
惠嫔起身:“臣妾恭送皇上。”
路上,顾问行问道:“万岁爷怎么不带上惠嫔娘娘一起去瞧纳兰公子,毕竟是一家人。”
“你说什么一家人?”玄烨冷眼对顾问行一扫,“惠嫔是朕的女人,纳兰是朕的陪臣,他俩现在早就不是在明珠府时的关系了。”
“奴才矢言,万岁爷莫怪。”
“朕不怪你,惠嫔有度,知道自己该向着谁,朕心甚慰。”
“纳兰公子喜欢吃的苹果,奴才已经叫人挑了最好的送去。奴才跟送东西的人交待,要说是万岁爷的意思,那人来回了话,说是纳兰公子已经向皇上谢恩了。”
“顾总管,难得你有心。苹果是个好东西,平平安安。”
“奴才为皇上分忧,为公子尽心,应当的。”
*
玄烨踏入慈宁宫侧暖阁后,叫了声“纳兰”,然后就坐到了自己的陪臣的身侧。
顾总管站在一边,随时“察言观色”伺候这对君臣。
“纳兰你要是再不醒,”玄烨别有用心地一笑,“朕就派人抄了你的家,看看能够得来多少军费。”
顾总管心里一慌:万岁爷的下一句话,不会是想说出“把你气醒”这四个字吧?
纳兰何其聪慧?
一下子就明白了玄烨的意思:
平三藩之事,一年内的军费国库不缺,但是一年打不下来、耗费个两三年,就不好说了。反观三藩,财力可观,不给朝廷纳税纳贡,而向边疆购入矫健的马匹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候三藩兵强马壮,朝廷拿什么精锐部队去跟他们打长久战?
纳兰直言道:“皇上早日平藩才是省银子。”
——而不是我家出气。
“看看你这口气,”玄烨指着自己的陪臣,“你的吃穿用度用金子,朕这个九五至尊却是拿银子来衡量了?”
纳兰无奈解释:“臣是口误。”
玄烨不饶:“口误也是罪过。”
“皇上想怎么开恩?”
“拿你写完后的《明月赋》来谢朕就好。”
“那不叫——”纳兰还想再说一次名字俗气,却做了罢,只问,“皇上没别的要求?”
“没了,就想跟你在一起说说话。”玄烨朝顾问行一扬手,“顾总管你下去吧!”
“奴才在外头候着,万岁爷随时吩咐。”
说罢,顾问行就离开了。
听玄烨说完近来发生的事,纳兰感慨道:“当自己的想法变成别人的难处的时候,我没想到会牵动皇上和半个宫阙。”
“朕都没吃过西药,你就敢冒然去太医院找西医要西药,眼里没有朕这个皇上了吗?要经过宫女太监的试药,确保洋方没问题之后,朕才准你吃。”
“我不想事事惊动皇上,而且不瞒皇上,我怕时不我待、命不我与,才把疗愈寒疾的希望寄托在西医身上。”
玄烨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有朕在,纳兰永远不会死!”
“好,我相信皇上,一生做皇上的侧臣、陪伴皇上。”
“这可是你自愿的,不是朕逼迫的。”
“分明是皇上心里离不开——”
“好,那朕也认了:就是离不开,因为天下没有纳兰容若的代替品。”玄烨看着眼前人,“你太独特了,相貌、才情、品行、出身,谁都复刻不出来。”
“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念着什么?”玄烨自知之明道,“别说是念着朕,朕知道你没有。”
“我没带菩提子手串,念着闻一闻禅香味”
说着,纳兰看向了玄烨手上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
“想要……?”
玄烨把菩提子手串取了下来。
“皇上心甘情愿的话……我就收下。”
纳兰摇摆在不做强求和梦寐以求之间,想着想着,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笑容来。
这番神情,纯粹的不可思议、坦诚的无以复加。
这番心境,菩提轻尘见立见知、芥子须弥无明为本。
纳兰心中所想:
要是如愿,定要双手合十、诚纳一心去还愿,还自己所思所念之愿;要是成真,定要常摄光明、开行德力去恩谢,恩谢一切自己所感所悟之诸佛。
“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再陪朕去练练身手!”
玄烨扶着纳兰躺下,把纳兰心心念念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好好歇着吧!朕陪着你。”
玄烨看着纳兰安然入睡的神情,心中忽然变得无比柔软。
这种感觉:
是叫自己作为一个帝王学着去关心别人。那个人是纳兰,自己不顾一切都要留在身边的纳兰。
伤害他、为难他、刺激他的时候,快感只在一瞬间,马上就会转变为后悔;关心他、成全他、在乎他的时候,喜悦却是真切长久,为他所牵盼他顺遂,好把君臣之间的情分粘合到极致。
玄烨在心中自语:
没办法,谁叫朕的“君臣有别”不能跟纳兰的“忠孝两全”比?
不得解,为何朕的“好胜心”和“高姿态”在纳兰面前,基本无用?
玄烨悄无声息地从纳兰身边离开,顺手带走了一个苹果。
——纳兰,朕盼着你无病息灾、安然花开。
——如此,借一物之好寓意,你得“平”安善“果”,朕得大清内外升“平”、“国”政永泰,岂非两全其美?
*
秋风过,纱帘开;夕烧处,日暮斜。
淡思绪,着衣领;小坐起,寂君影。
纳兰睡醒,发现手上空了,就明白了:
——朕觉得还没到给你的时候。
——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让皇上一生戴着,比真给了我管用。
纳兰心中有些空寂。
真真是君无戏言,不假。
皇上又没有亲口对我说一个“给”字,我在相信什么?
一刻伴着菩提子入睡,一暮失去菩提子苏醒,得而非所得,失而非所失,只是君臣一场、于情于理都尽在不言中罢了。
纳兰偏着脑袋,右手握着空空的左手手腕,出神看向窗外。
等什么时候有宫女进来的时候,就让宫女去向苏嬷嬷要小鼎木禅香吧,闻着静心凝神,心安则定,神聚则慧,纵有思量,也可随散而去,自消减损。
忽然就想到了惠儿,不,应当叫惠嫔娘娘。
她现在是独自一人坐守深宫?还是跟皇上在一起两相和好?
真想找个机会请了皇上的准——
去见见她,跟她说说话,看看她身在嫔位的宫装模样,理理她轻妆淡眉的一季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