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宿念执念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     
    会试开考当日,贡院。

    纳兰很早就来到了考场,他坐在中间那列正数第三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格尔芬却是不拘一格,奔走在从别处而来的“异乡考生”之中,活跃氛围。

    等到全部考生到场,众巡考小吏确认完他们:身份无误、所携带之物无舞弊之嫌、精神状态无异常之后,便有礼官敲响了三下铜锣,预示着考试即将开始。

    徐乾学和蔡启僔两位大儒,一左一右坐在主考官的特设位置上,深情凝肃。随着司礼大太监的一声喊:“皇上驾到——”这两位大人就迅速起身相迎,台下的举人们亦是按照礼数站起,纷纷向康熙皇帝行礼。

    礼毕之后,徐乾学回到康熙皇帝的右侧就坐,他特别想对诸位举人说句话:“尔等今日是得了福气,皇上的龙颜,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见得到的!”

    礼官高喊:“风和日丽,会试将开,上有文曲星君加持、下有当今天子福泽,尔等诸生,幸甚矣。”

    众举人向康熙皇帝和两位考官行注目礼。

    礼毕,众举人只听见有连续九发礼炮鸣向空中,声音不大不小,派势却是十分到位。也许真的如礼官说的一般,这是吉兆。

    司礼大太监站出来道:“请诸生恭听圣言——”

    康熙皇帝把目光从纳兰身上移开,对着众举人道:

    “尔等都是俊才,一路闯关至此,想必已是胸满文墨、怀抱大志。今朕亲自监考文试,意在传承与弘扬历代皇帝之做法,开创‘莅临贡院,观试有终’之先例。尔等不必惶恐,不必抬头观望,朕与两位考官,今日不过是摆设,尔等才是发挥能力之人。”

    众举人齐声道:“学生等谨听圣言。”

    礼官鸣锣一声后,康熙皇帝就气场十足地宣布:“开考——”

    众举人这才敢翻开桌面上的考卷来看,仔细酝酿作答之言。

    康熙皇帝只见:纳兰容若坐得笔直,行笔姿势优雅,文思通畅,比别的考生都要更快地入题、拆题和解题。

    康熙皇帝勾嘴一笑,心想:

    朕的纳兰果然是雷打不动的“大清第一才子”,别人尚在苦思冥想之中,他却已经成竹在胸,只待将对《策论》之题的见解写就、把朕特别命制的《四书五经》填空题得出正解。

    天下有纳兰容若一人,足以撑起大清文坛的门面。

    翰林得纳兰容若一人,却是朕失贴心陪臣之遗憾。

    留下来。留在朕身边。

    不可放。放之即所失。

    康熙皇帝闭上了眼睛,他好似见到:

    取得功名之后的纳兰,再也不是穿着自己所特许的私服行走在皇宫中,而是穿着跟徐乾学一样的翰林院官服,在一方天地之中做着他喜欢又擅长的事情。

    纳兰才高八斗却没有一丝高傲之气,他温润如玉且春风化雨,凭借出色的成绩获得那些资历比他要老许多的大儒们的一致好评……可是,到了后来,却演变到了君臣水火不容不容的地步,因为一个人:明珠。

    朝珠线断,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在争执中谁对谁先动了手。

    或许是自己一剑没往纳兰的脖子上砍下去,而仅仅是挑断了他戴着的朝珠的串线;或许是纳兰对自己这个皇帝忍无可忍,一心求死,才以下犯上用剑切断了自己的至尊朝珠的金丝线。

    若说“皇后断发”是该废该死的大错行,那么“朝臣断珠”则是臣子该杀该诛的特大罪。

    康熙皇帝不由得浑身一抖——

    朕和纳兰,会发展到那一步吗?

    “皇上。”徐乾学小声叫了一句,提醒道,“切勿在众举人们面前失了威仪。”

    “朕知道了。”康熙皇帝自然是不会提及自己颤身的原因。

    只是,出于对纳兰惜爱与保护,康熙皇帝开始慎重地琢磨起一个问题来:

    该不该让纳兰容若入翰林?

    *

    纳兰提前交了卷,在还剩下半柱香的时间里,消失在了康熙皇帝面前。

    康熙皇帝因为说过要“从始至终地观考”,所以并不能“君言有戏”地离场去追问自己的陪臣。

    “去把纳兰容若的考卷拿过来,朕要亲自批阅。”

    康熙皇帝才要说出这句话,就忽然意识到了不妥。

    纳兰的考卷,按照考试制度和规矩,应该经过:专人誊写、封存姓名、装订成册这三道程序和交由征夫考官判阅之后,位列前十,才能呈到皇帝手里。

    徐乾学道:“皇上,爱徒容若才思敏捷,先成文章和先交答卷也是有的。臣以为,您不必为他担虑。”

    “由得他去。”康熙皇帝装出气愤的态度,“但凡他眼里有朕这个皇上,也不敢提前走人!”

    反观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却仍旧是一丝不苟地在答题。

    在阿玛的威逼下,格尔芬虽然表面上浪荡反抗、羞辱门楣,暗地里却是真的一心向学、孜孜不倦。

    格尔芬以纳兰容若为榜样,私下常去“花鸟风月楼”的雅室内向他讨教学问。纳兰留给格尔芬的印象是:

    公子文质彬彬,言语温温然,态度亲和,不可多得。

    礼官宣布考试结束的那一刻,康熙皇帝站了起来。

    众举人侯在座位上,等待巡考小吏回收试卷。

    ——朕的心中空落落的。

    ——众举人过后可以把酒言欢来放纵自己,可是朕,回到深宫以后,又将会重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康熙皇帝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黄袍。

    要是自己此刻不是皇上,而是“满清第一贵胄”三爷,是不是就可以去“花鸟风月楼”找纳兰,包下整个场子,只留一番属于两人之间的闲话风月?

    *

    纳兰并非像康熙皇帝想的那般去了“花鸟风月楼”,而是直接回了家。

    今日是他的贴身侍女颜袖云的生日。

    他为她定制了一支亲自设计图样的珠钗,现在就去往纳兰家名下的细工铺子里取;为她准备了一首词,打算当面写下来赠她。

    这以后,考场那边的格尔芬一身赤胆,竟然直接拦了康熙皇帝圣驾,大声道:

    “皇上,奴才阿玛想叫奴才进宫去当二等侍卫,奴才不怕父子反目,一切听从皇上的意思!”

    康熙皇帝忽然大喜,拍着格尔芬的肩膀道:“朕想到办法啦!”

    也不怪那索二公子没规矩,便大步而去。

    格尔芬呆然地站在原地,他哪里知道:

    康熙皇帝的意思和注意力完全不在于在他,而收到了他的启发,得出了一个留住纳兰性德的好方法。

    ——让纳兰成为朕的侍卫不就好了?

    ——他的形象气质赏心悦目,让他挂一个侍卫的虚职,不必让他吃站岗和跑腿的苦,只需让他继续当个实质意义上的陪臣:呆在养心殿里看书写字、拈花菩提、论策山河,或是随驾出游、出征、出猎、出巡……就好,如此朕就能跟他形影不离。

    *

    容若踏入家门,穿过渌水亭,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入内,容若见到了为悦己者容的袖云。

    “公子回来了。”

    “今日我提早交卷,回来的早。袖云,我有礼物要送你。”

    容若带着喜悦,拿出首饰盒子,在袖云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粉瓣菡萏珠钗。银柄香片黄蕊,绿萼细珠金线,那么美那么生动,那么真那么深挚。

    袖云对公子的礼赠珍惜备至,爱不释手。

    “到妆镜前,我帮你戴上。”容若引她往前走,“芙蓉随风多摇曳,长亭渌水压微波。还看佳人娇媚好,碧姿鸳影粉面托。”

    “公子还跟寻常一样,把荷花称作芙蓉。”

    “我喜欢水,更喜欢清水出芙蓉。有时候我倒是怕,怕自己太痴太嗔,离芙蓉太近,连自身掉落进了池中都不觉得。”

    “公子近水的时候,袖云会在不远处守着公子。”

    妆镜之中,映出了袖云的美丽容颜。

    容若觉得,任何的溢美之言都不算是真正的打动人心,莫不如是:彼此间的相视与近处(chu,相近相处),才能动人与传真(传递真心实意)。

    袖云亦是感动,原本照着她的身份,虽是明府的大丫鬟,但也没法光明正大地过生日,好在是公子年年记得,别出心裁,赠礼不重样,都是寓意丰富、能够送进她心坎里去的东西。

    菡萏,别名清荷、莲花。

    寓意:主仆之间“和”谐与共,好运“连连”。

    ——公子通佛法、广种福田、修得菩提,荷花更是“智慧圆满”的象征。

    ——公子希望给我一个美满的人生、安好一世。

    袖云用手一扶珠钗,通透了容若的本意。

    容若站着,在书桌前写下了一首词。

    《逐莺曲·人间更多情合》

    云羽瑶台,琼浆谁饮?人间更多情合。清风过,裙摆摇,画扇无故不需折。笑辨镜侧香盒。

    春心莫笑流云乱,珠钗还牵相思刻。落花去,燕归来,悦容双脸生,心对测。细数生来时光,留住香尘、远去香尘,情命无定数,笔下丘壑。

    袖云惜公子的词如珍宝。

    点滴词意,无需所言,她已全解:

    她是被公子珍惜的,正如她珍惜公子一样;公子的温情和坚韧是被她一直看在眼里和明在心里的,“悦容”与“丘壑”,柔与刚,对比鲜明,这正是公子的双重性格,公子是个温润起来很温柔、固执起来很固执的人。

    但公子是个君子,他的固执不是任性,而是一直没有变过的铮铮傲骨。

    “袖云,你丽质端慧,许多年,过去、现在与将来,感谢你一直陪着我。生日要吃面和数星,今夜我跟你一起到渌水亭去吃夜点和观星图,盼你平安顺遂、所求得愿。”

    “岁岁今日,最是难忘。袖云心中温存的生辰欢悦,是公子给的。”

    容若笑着,眼前人和镜中颜,他都觉得甚好。

    转眸心尖处,几多跃居于主仆之上的情份,哪是别人看得清的?

    *

    会试后,等待放榜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容若做了三件事:跟格尔芬去出游,跟沈宛去放风筝,还跟张纯修一起登了长城。

    容若发现,自己编书和对花的场景多了,内心就会反过来:很享受那种策马奔驰、不拘束于天地的感觉。

    格尔芬说人生苦短,要是“及时行乐”这四个字是错的,那反过来“抽空放纵”是不是对的?他又取笑了明珠和索额图一番,不耻两位父辈之人的勾心斗角和各谋权势。

    容若随着马匹飞快的速度向前奔腾,飒爽英姿。

    “其实空闲时间任何时候都有,只是在‘不从父命、不从君命,就是不孝不忠’的教条之下,我们都变得不得空了而已。我虽喜欢平静的日子,但也不想过于安稳,尤其是那种——困在华丽府邸不得出、锁在君侧不得离的实况,在往后都难料是否会发展成:以死明志。”

    格尔芬跟容若相伴而驰,征尘草原之间,同得辽阔视野。

    “纳兰兄,以死明志说说就成,不要真的去做。你要是真的陷入了两难境地,不妨让我来给你出一招:你只需记着,自己再怎么夹在明珠和康熙皇帝之间受难都好,又没有跟大清为敌,总会有舒解心结的一天。”

    “心态上可以如此,”容若问他,“那行动和大局上呢?”

    “用得着我的地方,纳兰兄尽管开口。”格尔芬仗义道,“说到底,你我的阿玛和康熙皇帝,都不算是善茬。”

    “谢谢你。”容若从格尔芬身上获得了一种信任感,“宫里的环境和人心,从六岁起到现在,我见识了整整十三年。也许别人觉得我不染不谙,但是我却深知自己透彻。日后你真像你阿玛索额图安排的那样,成了二等侍卫,我力所能及之处、愿意为你打点和铺就。”

    “纳兰兄不必觉得:一方相帮,自己不回报就是有所欠。我真心实意为你,你接下我的义气就好。你在宫中是最难的,因为你是康熙皇帝的陪臣,我都知道。”

    “不说这些了。”容若忽然精神一振,“今日未带弓箭,不能射天外鸿鹄,我与你赛马,分出胜负方休!”

    “好!”格尔芬一扬马鞭,“驾——”

    “驾——”

    *

    容若跟张纯修一起登长城,是在天还未亮之际。

    他去请明珠的准的时候,明珠破天荒同意的爽快,还叮嘱了一句“别走太远、别累着自己”的话。

    站在长城的灰色砖墙之上,迎来日出的光芒万丈,容若心情大好。

    “张兄,我听说胸怀宽广之人福气大,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目之无穷的天际,我都去过和看过,是否可得现阶段的福慧圆满?”

    “当然!到时候‘花鸟风月楼’沾了你的名气,定是热闹,前来聚会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我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招待才行!”

    “所以我觉得张兄你很厉害,在最尘杂最喧嚣的楼阁里做着最懂人情世故的事,同时却还能够静心作画、写字、刻章。我所能亲身感受的热闹,不过是局限于得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恩典的宫宴和扈行罢了。”

    “你多往外走不就好了?”张纯修慷慨问,“你要是怕‘染尘’或‘玉碎’,那就由我带着,我这人人面广、胆子大,没有应付不来的事情。”

    “好。”容若期待,“最近有什么人人向往的集会场子吗?”

    “还真有!”张纯修兴奋道,“有个仙风道骨的活神仙叫做:施道渊【注1】,朝廷体恤百姓在战争之后重新耕作的不易,就是派了人将施道人请到了京师,在郊外空地为他设高台和备法器,让当着众百姓的面求雨。要是天公真呼应了他,朝廷就要重重的赏他。”

    “你还收到了这情报?”

    “是啊,这情报算是最新鲜的了。”

    “我会去,跟张兄你一起混进人群里去瞧瞧:施道人是否道行高深、能为大清呼风唤雨。”

    张纯修忽然失笑,问:“容若,万一那施道人求风求雨未成,得罪了朝廷,你是不是在康熙皇帝面前给他求个情?”

    容若亦是回以一笑,道:“都是一个‘求’字,我求天子可比他求天公要容易多了。”

    *

    会试放榜的五日前、殿试开试的十日前。

    沈宛如约前去“饮水词歌·素菜馆”的“一双人”雅室相见容若。

    回想起跟容若一起放风筝的场景,沈宛依旧会快乐地笑起来。

    放风筝的时候,人总是倒退着走的,她就时不时地回头看后路,生怕乐在其中的容若碰石或是踩坑摔倒。

    可是容若却像是有意给她关心他的机会一样,全然不顾危险,只是专心致志又天真烂漫地看天上的“双飞燕”纸鸢。

    二人跑累了的时候,就将风筝一块儿收了线,坐在一处磐石上歇脚。

    “商隐在《燕台四首》的秋诗里面写了这么一句: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容若称赞道,”他才是最懂女子的心情的人。“

    “当时我读的时候,读不懂为什么商隐要把‘城楼外的马蹄声’称为‘风筝’?”沈宛摇头,晃了晃手中的绕线盘,“只当是思念情人的女子断了心弦,心弦似筝线,将外头的骑马人当作是自己的夫君了。”

    “商隐的诗本就晦涩难懂,其实我也至今不解。”容若看着湛蓝的天空,心犹在云端,“听了宛卿的话,倒是有了几分共鸣,果然商隐的情诗还是更适合女子去读、女子去解。”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沈宛将容若的视线拉回到风筝的绕线盘上,“风筝放线时的声音跟马蹄声类似,所以商隐才做了这样的比喻。”

    “啊……”容若恍然一悟,“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有留意到线匝间的声音。你看我,光顾着往上看了,忽略了手中之物。”

    “我师傅——”

    沈宛刚说到一半,就赶紧对原本想说的那句“在《天工开物》当中写到”做了改变,免得被容若发现“宋应星”的身份。

    她道:“我师傅跟我说,原本风筝绕线盘是没有声音的,商贾们为了销量好,就做出有各种声响的轴盘来:吸引小孩子和取悦有情人。”

    “有情人?”容若重复了一遍,然后高兴道,“原来风筝传情的说法,你师傅也是认可的呀!”

    “我师傅一生未娶,说什么要为家国殉道。”沈宛多少显得无奈,“但他活的倒是不错,常有朋友往来,谈笑风生,居隐山林而知天下事。”

    “你师傅跟张岱先生比如何?”

    “一个自恃的忧国忧民之人,和一个心性盎然未泯的老顽童罢了。”沈宛如此评价宋应星和张岱,“恰好是得了天赐的交集,才会成为棋友、酒友、挚友。”

    往回走的路上,容若把风筝翻了个面,目光落在留白处。

    “早知道,携带纸鸢来的时候,我就该在筝纸上先题写一首词。”

    沈宛笑问:“那要是纸鸢线断,飞到它处被人捡走了,公子的心意岂非不见?”

    “不,我的心意无论何时何地,都给你留着。”容若诚挚道,“五日后的上午巳时,你到‘饮水词歌·素菜馆’来,我在‘一双人’雅室等你。”

    “好,我会如约。”

    而今,身在素菜馆中,即将得见芳心所许之人,如何能不欢颜?

    沈宛理了理衣裙,推开雅室的门,正要叫公子的名字给他一个惊喜,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容若昏死在地面上,身旁翻倒了一只小小的带着密封木塞的、装着西药的透明琉璃瓶。

    沈宛自然是不认识“洋方”、也不清楚自己刚刚捡起来的拿在手中的“洋方”,是否就是对容若的病症有用的药。

    一时之间,她慌了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好……

    【注1】

    施道渊:此人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架空。

    其与顺治皇帝次子(即康熙皇帝异母兄)——裕亲王福全是好友,曾共谋大事,遭康熙皇帝猜忌。施道渊在康熙朝求雨得成,功劳显赫,为百姓所称颂。

    纳兰性德在施道渊离京时,写送别词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