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父子坐在渌水亭畔,聊天赏景吃点心。
管家来传话:“启禀老爷,徐乾学徐大人送来了一篮新鲜的樱桃。”
明珠看了眼管家手上的东西,问:“他怎么说的?”
“徐大人说:爱徒容若刻苦自励,潜心向学,一时坠入病窟,错失状元之名,实在是时运不济,令人惋惜。但是在本官眼中,状元之荣仍旧属于容若。”
明珠发出一声冷笑,道:“徐乾学这是明赞暗贬,说我明珠的长公子功败垂成,抑郁寡欢,还得靠他这位‘恩师’的鲜果来做安慰了?”
管家问:“请老爷的意思,是将徐大人请进府内?还是叫他先行回去?”
明珠看向容若,“你说呢?”
容若宽心道:“樱桃不易保存,有‘果中骄子’之称,徐乾学的意思,无非是讽刺我这个‘天之骄子’差了临门一脚。但我也不能让他:有心气我,败兴而归。”
容若拿起桌面上的笔墨,写下一首《临江仙·谢饷樱桃》,词曰: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容若对管家道:“金叔,你将的词作交给徐乾学,就说是容若谢过恩师的心意。徐乾学自然会自动自觉离开明府。”
“是,公子。”
明珠赞许道:“一个‘饷’字,足以见得容若懂礼谦逊,把汉字和汉文化拿捏的极好。那徐乾学活该悻悻而归。”
容若慧识道:“儿明白,不可以戳破一切,还要给后世留下一段备受赞誉的‘师生佳话’来才好。”
“那徐乾学要是有心记挂你、关心你、勉励你,”明珠拿了一颗樱桃来吃,“就该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在翰林院、在圣上面前为你说说话,而不是叫自己的弟弟徐秉义当了新科探花。”
“好吃吗?”容若问明珠,“儿也尝尝。”
“徐秉义成了翰林院编修,本官手下的高士奇盯着他。高士奇说,徐秉义跟他的两个兄长不同,不好权术,为人低调。之前张英嚷嚷着要辞官,如今倒也安份了,每日勤做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
“翰林院是儿向往的地方,只是想及将来,儿胸中小有迷惑:若是皇上不给纳兰翰林之实,却给纳兰自由出入翰林之权,儿该如何是好?”
“你瞧着翰林院的人和里面的书合不合心意,打不打交道、阅或者不阅,由不得你的性子和心情,参照着时局和大局来就好。”
容若半低头,“儿只是觉得身份尴尬。”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明珠擦了擦被樱桃染红的手指,问儿子,“只今你有什么打算?”
“眼下当然是帮阿玛把两个难案办好,未来就是写文章、编撰经典、结交友人,反正是:似闲非闲,一身为书;君侧待记,心灰未灭,死而后已。”
“别随便说一个‘死’字,你额娘心疼、两个小弟弟舍不得你常住天霄。”
“是。”
“这樱桃尝着不错。”容若吃了三颗,“只是外观和口感相似于:我借阿玛的名义送给施琅大人的那一篮【注1】,滋味却相异罢了。”
明珠这才知晓,“你什么时候借我的名义——”
容若预见道:“皇上终有一日要收复台岛,施琅大人必须是明党的人才好。”
明珠语调兼急:“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如今阿玛知道,可是觉得晚了?”
“这倒没有。你是为我好,我明白。”
*
皇城。延禧宫。
惠嫔无一日不牵挂容若的情况,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位分跟表兄的安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风吹冷花落,痴心人几度相思?
惠嫔轻轻晃动摇篮,大阿哥胤褆安睡其中,她轻道:
“额娘只想你一生平平安安,像裕亲王福全那般做个贤王,不要去争夺那高处不胜寒的皇位。你不知道,额娘和表兄背负着各自的责任有多苦,你出生在皇家,境遇已是不易,将来的一切,平稳度过最好。”
惠嫔心想:儿子做个贤王,自己做个贤妃,等到儿子娶了福晋,自己能够与福晋和孙辈们说说话,宽解深宫寂寥,就算是所求所得了。
康熙皇帝。伯父明珠。
惠嫔摇了摇头,他俩:一个是非爱不可之人,另一个是非敬不可之亲,哪里比得上表兄容若“惜花”?
花无人瞧花自悴,叶无雨润叶自枯。
何当迎盼春风雨,却道秋来横雁孤。
掌事宫女远黛入内,提醒道:“娘娘,皇后的嫡长子承祜开口叫了:‘皇阿玛。’皇上喜出望外。”
惠嫔从摇篮边离开,坐到了圆桌侧,“你说仔细些。”
远黛便描述起的场景来——
御花园中,玄烨看见赫舍里皇后和小阿哥正在假山旁侧观鱼。
小阿哥想用手去扑鱼,赫舍里道:“池水寒冷清冽,皇额娘怕你感染风寒,不如回宫去看鱼缸里的金鱼,免得你皇阿玛和太祖母一并挂虑。”
小阿哥听话道:“儿臣听皇额娘的话。”
赫舍里拉起小阿哥的手,疼爱道:“承祜真是懂事。”
玄烨上前,抱起小阿哥,笑道:“不想皇后和承祜也在此处。朕真该叫禹之鼎过来,画一幅母慈子孝图。”
赫舍里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后不必多礼。”玄烨伴着嫡妻往坤宁宫的方向走,“承祜多亏了你照顾,才能健康成长至今。朕知道后宫之事繁杂,管理不易,辛苦你了。”
“臣妾谢皇上体恤。”赫舍里温婉道,“职责所在,后宫平和,前朝才能政,臣妾责无旁贷。”
“皇后处事在理,兼顾周到,才能使得后宫诸妃和睦、太皇太后欢颜,朕都看在眼里。近来朕忙于政务,训诫倦怠老臣,重用朝气新臣,还要料理宗亲兄弟之事,难免夜宿养心殿,不翻后宫嫔妃牌子,六宫可有怨言?”
“众位姐妹明白皇上勤政为民,没有不满之人。臣妾有一事想提醒皇上:惠嫔的位分进为惠妃之事,太皇太后已经多次过问,是否择日叫内务府挑选吉时来办?”
“惠嫔的性子跟德嫔、宜嫔、荣嫔都不同,德嫔温婉,宜嫔娇俏,荣嫔柔顺,唯独是惠嫔对朕——”玄烨神色复杂,“稳重大气,毫无小女子的吃醋争夺。她好似只想做朕的搭档,而不想做朕的女人。所以皇后你说,惠嫔会在乎位分吗?”
“皇上要顾及明珠大人的心情和纳兰公子的心绪才是。”
“皇后说的是,是该让纳兰家的女子在后宫活出她原本的风貌来,也算是朕对得住明珠父子。”
“能够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惠嫔封妃之事,等中秋过后再说。”
“是。”
一到坤宁宫,玄烨一把小阿哥放下,就听见了小阿哥叫出口的“皇阿玛”三个字,高兴地连声回应:“好,好……承祜懂事了,确实是懂事了!”
“儿臣谢皇阿玛厚爱!”
小阿哥向康熙皇帝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皇后你看,朕这一路上没有白抱承祜啊!在将来,朕也会伴着承祜一起走,一起经风历雨。”
“是,臣妾与皇上和承祜同舟。”
当下。
惠嫔听罢这些,心中竟然无悲无喜。
帝后谐美,嫡长子聪慧可期,这是好事呀!大清江山不正是需要这样的后宫佳话和这样的皇子来添一块稳固的砖吗?
再者说,赫舍里皇后确实是秀美端慧,把后宫治理的井井有条,嫔妃齐心所向,是一位真正的德贤配位的好皇后。
小皇子承祜亦是天资聪颖,日后定能成长为阿哥们当中的佼佼者,承前启后,扛起祖宗伟业。有这样的、可以寄以厚望的好儿子,难怪皇上心情大好。
“娘娘。”远黛唤了一声。
“本宫为皇上高兴,仅此而已。”惠嫔走出宫门,望向天外,“本宫一直惦记着表兄,不知表兄功名憾错之后有无将心结彻底揭开,想要出宫去看他。”
“娘娘,此事万难。”远黛劝阻,“一旦被人发觉,您跟容若公子都是死罪。”
“这天底下,真正懂纳兰心事的有几人?”惠嫔用护甲轻拨院内花卉的叶片,“表兄当下寂寞的很,本宫知道。”
“容若公子会自寻消遣之法,哪怕是明珠大人不全懂他、皇上不见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宛姑娘也不理他……”
“等着表兄自己这么消耗下去,就晚了。”
说罢,惠嫔就开始思量起“出宫之计”来。
*
索额图父子登门拜访明府。
明珠一脸假笑热情,以礼相请,设座正厅。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索额图指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誊写版的纳兰词作道:“春光去、芳菲尽、花瓣落、身消瘦、人情冷……公子如此自伤自怜,可是不忠不孝啊!”
“索大人误会,容若不是说吹入窗帘的桃花不及渌水池里的荷花,而是自知芙蓉镜落【注2】,允许自己写几句懊恼的话罢了。”
索额图摆出悲伤的脸色:“哎呀,落第之人自有落花之感,公子不必强行辩解。”
“我不必辩解,日渐消瘦是事实,每每爱花感花也是常态,可惜东风吹来的只是花瓣。”
而不是入宫召唤。容若又一次懊恼起康熙皇帝来。
——感激东风,吹落娇红【注3】,飞入闲窗伴懊侬。
——皇上,臣这首词的上半阙,就是刻意写给你看的,臣的烦恼就是你挑起的。
格尔芬乐观道:“我不解纳兰心事,但我解纳兰心情。纳兰兄,这是想娶妻了呀!”
明珠和索额图大惊。
“索二公子,你何出此言呐?”明珠问,“莫非是我儿容若对你提起过意中人?”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格尔芬笑道:“芙蓉镜是指登科,纳兰兄虽未登科,但是好在身边——有人似芙蓉,相伴相守,幽情自生。”
他抬头看向侍女袖云,她的发髻之间,有菡萏珠钗一枚。
在纳兰容若的观念里和笔下,“芙蓉”从来都是指“芙蕖”,即:清水出芙蓉。
所以格尔芬才有了此论断。
“登科及第和洞房花烛夜,岂非是人生大事?”格尔芬上前,拍了拍容若的肩膀,“纳兰兄,需要惜取眼前人啊!”
袖云低下了头,心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对公子的爱慕之情,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分毫,只将眼角的余光落到了公子身上。
再看容若,笑意盈盈,似拥春风,就跟默认了格尔芬没有说错一般,真有了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考虑的想法。
“儿啊……”明珠唤了了一声,“你这是?”
“阿玛,容若的词作本就有多种解读方式,都好都可以。”
“可你的笑容怎么谁都看不懂啊?”明珠问索额图,“索大人,我儿的笑容,你可有什么说法?”
“明珠大人,你不是许久未带贵公子来众臣面前炫耀了吗?是不是逮个机会把贵公子带出家门、带到朝堂上去?”索额图挤出一个平和的脸色,“有皇上坐镇着,大家都知道贵公子——不是状元胜似状元。”
“索大人这番言不由衷的话,本官听着无比舒心。”
“咱们好歹是见识了贵公子‘千金难买’的病后笑,福气比皇上大。”
“索大人你可是说对了,容若病后的春风一笑,真是你我共见,难遇难得,胜却天子无数。”
容若先行告辞,独步去了花园赏花。
索额图仍旧是厚着脸皮留下,跟明珠心口不一地对聊。
站在地栽的水仙花边,容若对袖云道:“我没事了,我多着春风,大家都高兴。”
袖云明白公子的意思,应道:“公子自身就是春风,袖云最幸,时时与共在侧,最得吹拂之感。”
“我要振作起来。让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于纳兰性德,没有走不过去的坎,只是错失了机会,又不是没有机会了,下一回殿试好好发挥就是。座师也好阿玛的政敌也罢,那些人刺激不了我,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公子这般明澈就好,袖云方才还担心:被索额图一气,公子好不容易恢复的状态又要崩塌,怨恨自己没法在芙蓉镜下扬眉吐气。”
“嗯……气嘛是有一点,但听完索二公子的话之后,心情就明亮了。”
“啊……公子,那个……”
袖云想说,索二公子话里有话。
“怎么了?”
“没有。”
“袖云,我们回房吧!”容若懂她的心思,所以决定为她成文章,“我要写一篇《五色蝴蝶赋》。”
“公子怎么想到写这个?”袖云觉得容若写特定意象颇是罕见,“公子的词比肩商隐之诗,《蝴蝶赋》可是要媲美祢衡的《鹦鹉赋》?”
“等我写完,你就懂我的用意了。”
容若自信一笑,一扶袖云的“芙蓉钗”。
晏晏风雅之中,他率先吟了两句:
“斯蝴蝶,或黄如金衣公子,或缟若雪衣慧女;或烂漫若析支氍毹,或璀璨如大秦琉璃……”
*
在太监张全保的打点下,纳兰惠儿得以出宫归明府。
康熙皇帝和赫舍里皇后对此毫不知情,夜色之下,帝后正在坤宁宫中共享为人父母的欢愉,小阿哥承祜所带来的笑声,无可比拟。
觉罗氏看到惠儿的时候,赶忙拉着她的手,避开明珠从旁路绕去了容若的房间。
“惠嫔娘娘,此行一定快来快回,长话短说,心意尽到就好。”
“伯母还跟往常一样叫我惠儿就好。就一阵子,我见过表兄就走。”
推开房门,惠儿见到容若的瞬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算不上是久别重逢,只是彼此心中的一块荒芜之地,像是相互接壤了一般,不再贫瘠,而是万物萌发。
觉罗氏带着袖云默默掩门出去,她道:“一定仔细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我去老爷那边。”
袖云应了一声:“是。”便在旁侧望风。
在自己被关心之前,容若先行问了一句:“惠儿,你跟胤褆都还好吗?”
惠儿平静道:“不知伯父是否知道,皇后母子如今盛宠,我和胤褆与之相争的余地何在?”
容若与她一同到双人榻坐下。
“惠儿,我觉得后宫之幸不是得到了多少君恩雨露,而是别人不对你虎视眈眈。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只想好好抚养孩子,对妃位和胤褆将来的爵位没有那么执着,阿玛那边我会去说,你不用担心,在后宫照着对的理儿来生存下去就好。”
“什么才算是对的理儿?”
“对得住自己、做在理的事。”
“好,惠儿听表兄的。”
“不说惠儿了,表兄你现在怎么样?”
“我比前一段时间好多了,想见惠儿也见着了,如今神清气爽。惠儿你说,明日我是去见皇上,还是去见徐乾学?”
惠儿故意一笑,道:“表兄你不去见宛姑娘算好,你病着的期间,也不见她悄着到明府里来吧?”
“我就当宛姑娘在为我祈求安泰好了,这样的话惠儿你中不中听?”
“作为纳兰公子的女人,自然是个个都不惜一切想为纳兰公子好。宛姑娘如此,我纳兰惠儿也一样。”
“惠儿,眼前的你和深宫的你,我都珍惜。但即便是在私下,我也不能对你讲一个‘情‘字,当中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嗯,惠儿明白。”
“惠儿以为,表兄明日去见太皇太后的好。老祖宗耳聪目明,是打着心底里疼表兄的。”
“也好,太皇太后保留了我三年后直接殿试的机会,我还没有去慈宁宫谢恩呢。”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动静之声。
袖云匆匆进来,道:“外头有人影,说不准是谁,请惠嫔娘娘回避——”
惠儿和容若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不愿承认“招惹明珠”或是“招惹别人”前来的巧合。
“表兄,该不会是皇上吧?”
惠儿心中忐忑。
“啊?”容若下意识朝外头一看,“这是个时点,万一真是皇上,那我明日就不是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而是去请罪了!”
“我也一样。”惠儿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明日就不是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而是作为犯了宫规的罪妃,当众受皇上皇后的罚了——”
【注1】容若借明珠的名义给施琅送樱桃,见第64章。
【注2】人镜芙蓉指成就功名,芙蓉镜落指错失功名。
【注3】感激东风,吹落娇红。
感激:感慨万千,心中尚存激愤。不是感谢之意。
东风:容若隐喻康熙皇帝,欲擒故纵,对自己是故意疏离、也是有意考验。
娇红:容若隐喻状元红榜纸落,未能殿试面君。不是指花瓣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