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夜,幽会正好时。
二当家的怜惜夫人身弱,又怕晚上兄弟们喝酒吵闹,于是给夫人选了一间极为僻静又干净的木屋作为寝居。
却不料反倒给某个“采花贼”行了方便。
侧窗“吱呀”开了一条缝,修长分明的五指把住窗底的横木,将其轻轻掀开,随即一双套着黑靴的长腿无声落入屋内,将整具挺拔的身躯显落出来,配以倾泻进来的山间月色,煞是月朗清明。
屋内烛火已灭,沈渊将窗户轻轻阖上,脚步无声地走到了那火炕前。
火炕被烧得暖洋洋的,谢承泽窝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脑袋,那双丹凤眸眯闭着似是陷入了梦乡,黢黑密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令人忍不住想要拨弄一番。
沈渊背着手,垂眸低头望着青年安逸的“睡颜”,轻声道,“别装了,知道你没睡。”
炕上的青年依旧不动弹,呼吸愈发平稳,平稳得反而让人起疑。
沈渊轻挑了下眉,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只见那掌心里不知何时抓了把雪,随即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青年的颈窝里。
“卧槽!”
谢承泽被凉得一个激灵,猛地瞪大眼睛,从被窝里蹿起来,开始扑棱脖子上的雪,“狗贼!你不讲武德!”
沈渊拍了拍手上的雪渍,慢条斯理道,“明知臣要来,殿下却还要装睡,分明是殿下的心思难猜。”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万一你脑子有病,反其道而行准备凌晨再过来,那本殿总不能等你一夜吧!”谢承泽据理力争,虽然据的是歪理。
“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相当了得。”沈渊嗤笑一声,随即掀袍而坐,递出了一块手帕,“殿下怎么来了?莫不是一听说臣失踪,便立即请命,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辽州救臣吧?”
男人的笑意之中带了几分揶揄,好似在调侃某人的杞人忧天,谢承泽开始暗暗后悔,为什么自己来时骑的是马,而不是驴。
至少此刻被沈渊问起时,他可以理智气壮地否认,说他不是马不停蹄赶来的。
而是驴不停蹄。
撇着嘴接过男人手中的手帕,谢承泽擦掉脖子上雪融化的水渍,一边道,“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那就这么认为吧。毕竟本殿爱臣如子,尤其这个臣子还曾发过誓,如果输给本殿就要叫本殿一声爹。”
沈渊:……
牙尖嘴利。
“那些工匠现下如何了?”谢承泽问道,“你留在这里,是为了救那些工匠离开吧?”
“是,但也不只是。”沈渊瞥了一眼谢承泽,见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禁闪了闪眸。
他似漫不经心道,“殿下可还记得,花贵妃的家乡在哪儿?”
花贵妃?
那不是原主的母亲吗?
谢承泽抿了抿唇,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
原书里,花贵妃的出场并不多,毕竟是已死之人,多活在众人的口中,只知其性格直爽豪迈,又耍得一手绝世好鞭,即便是宫中后妃,对她也是又爱又恨。
至于她的家乡……
这么细节的信息,他确实记不住。
不过沈渊此时此地提起这事儿,想来这其间有所联系,难道……“是辽州?”
他疑问的语气,让沈渊眸色更深,垂眸望着谢承泽一片深意。
在调查花贵妃时,沈渊虽未查出其真正死因,但却知晓,二皇子幼时与花贵妃母慈子爱。花贵妃未嫁人前曾是江湖女子,常常喜欢带着年幼的二皇子出宫见世面,这其中必然就包括了家乡辽州。
花贵妃虽父母已故,但其武学师父却在辽州定居,花贵妃救下无痕无迹后,便将二人送去了辽州学武,因此无论是幼时去过辽州,还是无痕无迹常伴身边,谢承泽都不应该不知晓花贵妃的家乡在哪里。
至少,前世的谢承泽不会不知晓。
沈渊抬头叹息,“殿下记错了,是上京。”
“啊!”谢承泽捶了下巴掌,故作大悟,“想起来了,确实是上京,这两地离得不远,本殿记混了。”
“……”沈渊眸光深邃地看着谢承泽,“殿下,臣刚刚是诈你的,花贵妃的家乡就是辽州。”
谢承泽:……
谢承泽:草(一种植物)!大意了!
“你蒙我?”谢承泽有点破防,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行吧,本殿就是不孝子,忘记了自己的母妃家乡在哪里!那又如何!”
沈渊叹了声气,“自是不能如何,只是如果殿下与贵妃关系不好,恐这些山匪便不好收买了。”
谢承泽猛地看向他,“此话何意?”
沈渊睨了他一眼,故作沉吟道,“殿下当真想知道?”
“那是自然!”谢承泽兴奋地挪了挪屁股,坐到了他身旁,甚至还大方地将熏得暖和的被子,拉扯到了沈渊身上,跟半夜躲在被窝里一起听鬼故事的小朋友一般,语气期待道,“你快说,我听着呢!”
“可是臣不信任殿下,不太想说。”沈渊摇摇头。
谢承泽嘴角的笑意僵了一分,“别闹。”
“臣并未胡闹。”沈渊拉下身上的被子,神色深邃地凝视着青年,“殿下有哪里值得臣信任呢?”
男人认真的神情不像作假,似是真的不信任这位二殿下,所以才能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芥蒂。
然而这样的话却无异于沉塘炸弹,触碰了青年的禁忌,让青年一时双耳惊鸣,只觉一股火气冒上心头,语气变得犀利起来,“沈渊,你耍我呢?”
谢承泽蓦地从炕上蹿起来,拎紧沈渊颈侧的衣领,俯视着他生气道,“本殿从京城马不停蹄地赶来辽州,屁股都他妈的坐烂了!为了找到你甚至不惜男扮女装,冒险被掳进这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千金寨,结果你说不信任本殿?”
他气得眼眶泛红,多日奔波的疲累和委屈在此刻迸发出来,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死穴,无助又难过得要死,“那你信任太子吗?既然这么信任他,怎么没见你的太子来救你!而是我这个不学无术、心狠手辣、不受你信任的二皇子来救你!”
就差一日,就差一日他就可以拿到护照,去找他的父母,可他却被撞死在了大街上,恢复意识时他有多欣喜若狂,在发现那张脸不是他时就有多绝望。
他清楚地知晓,这朝廷内部有多腐败肮脏,这王朝百姓有多贫苦多难,反派对帝位虎视眈眈,认为乞丐之子不配这无上之位,正派对他指指点点,认为他一个毫无皇室血脉的人就不该站在朝堂上耀武扬威。
他的生命与地位,都岌岌可危。
他害怕建帝与太子的“宠溺”,会因为发现他不是二皇子而消散;他害怕无痕无迹的“忠诚”,会因为他不是二皇子而叛变;他怕自己技不如人,没等死在沈渊手上便先死在了反派手里;他也怕这落后的王朝逐渐走向覆灭,而他孤独地游走在这异世之中,不知归乡的路。
他曾反复不断地筛选这个世界可以信任的人,最终选中了身为主角的沈渊,这个正直忠诚,不会叛主,曾多次劝过原主改邪归正的臣子。
在发现沈渊是重生之人时,他更是欣喜若狂,因为这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他是特殊的,是可以连结在一起的。
即便穿越与重生有所不同,但他也像是找到了同类,渴望得到沈渊的信任。他小心地试探着、摸索着,希望沈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甚至害怕沈渊会出现意外,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陌生的世界。
这是一个读者,在惶然无助时,对书中主角下意识的依赖。
所以,在听到沈渊说不信任自己时,谢承泽无可奈何的同时,才感到如此害怕与惶然。
重生的沈渊,有一点不好,就是因为旧事只信任太子,而不信任自己。即便自己与谢承泽有诸多不同,即便他早已察觉出异样,也仍不肯付诸于信任,依旧维持着彼此牵制利用的关系,不肯多破冰一步。
所以他也不敢付诸于全部的信任,怕稍一不小心,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渊身后有太子,有沈家,有欲提拔他的帝王,他可以尽情放肆的赌博。但谢承泽什么都没有,他只能赌一次,还是在拿小命赌。
谢承泽越想越委屈,发完火的他趴回被窝里,背着沈渊面对墙壁一言不发,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担心对方的安危,可对方却不一定需要他的担心。
谢承泽,你真像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