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辰君言辞之犀利,可谓一针见血,但夏逸却轻轻叹了口气。
唐辰君瞪着他,冷声道:“你叹什么气?”
夏逸却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悄悄看了眼对座的月遥。
他对月遥的认知仍停留在四年前——当初的月遥可算是武林同辈中的一颗耀眼新星,但江湖阅历却远逊于一些自小便在江湖中打滚的年轻人。
时至今日,月遥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可是心思却依然单纯——她方才的问题固然重要,却与这个问题的本意毫无干系。
百里碧鼍果然就在下一刻解释了这个问题:“鄙人作为前任门主的大舅子,按理说的确有机会得知一些内幕……只是青青当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圣牌系在百鸟之一的,所以即便是青青也不知道这只飞鸟最后会飞往何地,我又如何从她那里知道所谓的内幕?”
月遥顿时恍然,自语道:“不错……是我疏忽了。”
百里碧鼍道:“此外,我要再说一遍……那一百只飞鸟都是临时捉来的,即便是青青也无法在那些飞鸟上做什么手脚。”
“不知各位可发现了一件事?”
小幽忽然道:“时至今日已有四个百毒圣牌的消息,这四个消息直指赤花坛、墨龟坛、灰鹰坛,以及现今的碧鼍坛。”
百里碧鼍闻言苦笑。
小幽道:“这四处分坛无不是此次圣选中最具实力五坛之一,可五坛中却有一坛不在此列。”
“紫蝶坛?”
百里碧鼍动容道:“戏小姐的意思是这些消息都是季紫蝶放出去的?”
他又是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想来这下流不堪的贱人已然找到圣牌,于是便四散谣言!企图令其余四坛互争互斗,而她只要再等十三日便可坐上门主之位!”
小幽笑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是百毒圣牌如今正在其余四位坛主手里。”
百里碧鼍沉吟一声,缓缓道:“不错!我们可以想到这一点,别人未必不能想到!按戏小姐的说法,或许洛灰鹰、方墨龟、饶赤花……包括鄙人,我们四人之中已有一个得到了圣牌,却故意散播此谣,目的就是为了将矛头指向季紫蝶!”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长声道:“我倒也真的希望圣牌此刻就在我的手上!”
小幽道:“只不过不论这个幕后主谋到底是何人,季紫蝶如今的嫌疑仍是最大的。”
百里碧鼍道:“戏小姐莫非是要前往紫蝶坛?”
“给我十三日。”
小幽目光闪动,缓慢却坚定地说道:“十三日后,百毒圣牌必会出现在百里坛主的手上。”
“戏小姐不愧是女中豪杰,果然是自信非常!”
百里碧鼍悠悠道:“假如到了圣选期满之日,圣牌仍未出现……”
“那我便在此地待下了!”
小幽决然道:“我此行入山,绝不能空手而还!百毒圣牌未必是我先找到的,但最后必然由我来将这块圣牌交到百里坛主手中!”
百里碧鼍大笑道:“倘若戏小姐此话成真,那么百毒门永远会是独尊门最诚挚的盟友。”
闻言,唐辰君脸色一连数变。
他正要出言,百里碧鼍已目光一转,看着他说道:“如果找回圣牌的是唐少侠,鄙人也将承诺只要我百里碧鼍在世一日,便再也不会有一个百毒门弟子踏足中土!”
“这很合理!”
小幽挑衅似的看着唐辰君,一双眼睛似已笑成一对月牙。
“那么鄙人拭目以待!”
百里碧鼍大笑着招了招手,随即便有两个门徒端上四碗茶水,恭敬地摆放在夏逸四人身前。
“鄙人与四位虽是初见,却也知道四位一定是信得过的可靠之人。”
他是不是真的信得过小幽与小幽四人?
没有人知道。
可有一件事却已成为事实——由于各方势力的介入,如今的局势已变得更为复杂,而小幽与唐辰君两方势力也已经与碧鼍坛结成牢固的利益关系。
四人来时,小碧湖上雾浓如缎。
四人走时,大雾依然不见退散。
在两名百里碧鼍心腹熟练的摇桨下,两对男女、两艘轻舟未过多时已至湖畔。
“戏小姐、夏先生,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
其中一名心腹俯首恭声道:“前面便是紫蝶坛的地界,还请两位万事小心!”
小幽笑道:“这位兄弟说哪里的话,我们只是百里坛主的先锋,你们这些人才是他大业的顶梁柱。”
那心腹笑了一声,道:“得戏小姐出言提点,想必坛主近日也要对紫蝶坛下手了。”
小幽道:“时不我待,只不过百里坛主切不可打草惊蛇。”
那心腹道:“戏小姐放心,小的无论如何也会将小姐这句话带回去!”
小幽嫣然道:“好,你让百里坛主等我的好消息!”
那心腹也笑道:“这句话也是小的无论如何也要带回去的!”
远处,唐辰君冷冷地盯着夏逸二人,目中满是不屑——邪魔遇上歪道,真是物以类聚!
随着两艘小船消失于雾色中,夏逸与小幽返身再次步入山林。
“当前之急是先找到阿杰与小袁。”
小幽收起笑颜,语气也变得无比沉重:“百毒圣牌的事可以容后,但他们三人的生死至关重要。”
夏逸道:“嗯。”
小幽见他心不在焉,不禁问道:“你是不是也在怀疑百里碧鼍?”
夏逸笑了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他边走边道:“百里碧鼍绝不是一个呆子,至少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迟钝。”
小幽表示同意:“呆子又怎能坐上坛主之位?”
夏逸道:“假如百毒圣牌就在他的手上,他也还是会接受我们的帮助。”
小幽还是同意:“这未尝不是一种障眼法,因为此举落在别人眼里,反而会以为他为了找到百毒圣牌已不惜借助外力。”
夏逸道:“如此一来,他便成功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小幽叹了口气,道:“可我们明知这种可能不低,却还是要先来紫蝶坛。”
因为正如小幽所说,营救同伴才是当务之急。
“但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不与她叙叙旧情?”
小幽眨了眨眼,琥珀般的眸子忽地向后方瞟去。
夏逸微微回首,只见唐辰君与月遥默默跟在后方。
唐辰君好像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耳朵,不能听清夏逸二人的轻言轻语。
月遥一脸淡然,迎上夏逸的目光时,还了一个微笑。
“我虽是个女人,却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
小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徐徐道:“当年你双目失明、重伤垂危,整个武林都恨不得活剐你这砧板上的鱼肉,她却为你护行千里,甚至还为你违抗师命……可到了离别那日,你却对此等有情有义的女子说了那般绝情的话语……于情于理,你也欠她一句道歉。”
“我欠她的又何止是一句道歉……”
夏逸黯然道:“只不过魔道殊途,此时唐辰君就在她身旁,我若是贸然上前,岂不是令她的处境尴尬?”
“你这人一向不解风情,遇上她的时候倒像是开了窍。”
小幽微讽地看着他,正要出言再说上几句时,忽然面色剧变,一个箭步蹿到就近的一棵树下。
在这一望无际的十龙山脉中,这样的树实在多到比刺猬身上的刺还要多上万倍,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小幽却紧紧地盯着这棵树,仿佛在看一件至宝。
她伸出一只柔荑,轻抚着距地五尺的一小块树皮。
如果不仔细观察,实在很难看到这块树皮上有一块小小的图案。
“这是独尊门的联络标记。”
小幽轻抚着标记,缓缓道:“此图案仿若一个小鬼,是鬼娃娃一派的独有标记。”
夏逸沉吟道:“那客栈掌柜说过鬼娃娃门下的牛头马面俱已进入十龙山脉,这二人既是同行而来,又何必在此留下标记?难道他们走散了?”
小幽摇头道:“这既是联络的标记,也是求援的暗号……牛头马面怕是遇上了麻烦。”
夏逸若有所思道:“莫非这二人与小袁他们一样也遭到了紫蝶坛的围剿?还是说……他们的危机其实来自于身后?”
“血元戎与鬼娃娃一直势同水火,而种种迹象表明血元戎很有可能已与师兄私下达成了同盟。”
小幽秀眉紧蹙,道:“百里碧鼍也承认在我们之前已有独尊门中人进入了十龙山脉,并且没有站在他这一坛,所以我们不妨做一个最坏的假设——师兄和血元戎麾下的杀破狼已经成功会师,并选择了站队紫蝶坛。”
“这的确是最坏的假设,紫蝶坛很有可能就是在严惜玉的授意下展开了对牛头马面以及小袁三人的追杀。”
夏逸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看向这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时,只觉得无处不是杀机。
见唐辰君与月遥即将近前,小幽掌间忽然鼓劲一吐,将那树皮上的图案震的粉碎——即便独尊门内斗不止,也绝不可将这传讯暗号外泄于三大正宗知道。
“这标记尚且干燥,说明牛头马面是在不久之前刻下的。”
小幽接着说道:“这二人入山的时间至少比铁前辈他们早三日,对于紫蝶坛的情况一定比我们更了解。”
夏逸同意。
小幽又道:“同是落难的逃亡者,他们极有可能知道铁叔叔他们的去向。”
夏逸也同意。
他们二人的想法似乎总是不谋而合,所以事情也因此变得简单。
两人放慢了步调,仿佛踏青的情侣,在这深山老林间四处寻觅起来。
月遥初始还不解夏逸二人此举何意,直到她发现他们每在一棵树木前小留片刻时,必会毁去上面的一块树皮,便立时恍然——他们发现了同门留下的讯息!
唐辰君自然也看出了夏逸二人的用意,当即便是一声轻哼,不屑道:“到底是魔道中人,做的也都是见不得人的事。”
月遥听了此话,只是摇头苦笑。
若是曾经的她必然十分认同唐辰君这句话,可自她当年与夏逸同行数月之后,她才发现江湖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险恶,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所推崇的道德只能约束一心向善的人。
在某些情况下,见不得人的手段反而是最好的手段。
其实唐辰君的江湖阅历比月遥更丰,月遥能想明白的事,他当然不会不明白,所以哪怕他语带嘲讽,却始终没有与夏逸二人分道而行。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不跟住这二人,或许直到圣选结束,他也找不到那块百毒圣牌。
可夏逸二人的做法无疑拖慢了脚程,直至日落西山之时,四人也不过走出几里地。
“夜间赶路并非明智之举,尤其是在这十龙山脉里。”
小幽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倾斜瓶口,接着便见细如蛛丝的红色沙砾沿着瓶口轻流而出,在一棵就近的树下形成一个足以两个人同坐的圆圈。
这是独尊门特有的驱毒粉,其味淡薄,以人的嗅觉绝难闻察,却对蛇虫鼠蚁有一种极强的刺激味儿,嗅闻之后避之不及。
小幽朝夏逸摇了摇手中的瓷瓶,莞尔道:“你要不要也拿去给她?即便是我也不忍心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被山里的蚊虫叮咬。”
夏逸伸出手,却没有去接过小幽手上的瓷瓶,而是弯身抄起一根脚边的枯枝,然后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一棵老树。
小幽紧随其后道:“你发现什么了么?”
夏逸道:“你闻到没有?”
小幽不解地看着他:“闻到什么?”
夏逸道:“尿。”
小幽目光闪动,道:“人的?”
夏逸默然不语,只是蹲在老树下,以那根枯木枯木直捣树根。
“你这人果然生了一个狗鼻子。”
小幽啼笑皆非地说道:“你在这尿里嗅出了什么?”
夏逸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湿润的土壤说道:“此处蚂蚁遍布,可见此人酷爱糖食。”
小幽道:“还有呢?”
夏逸道:“这块土壤明显湿于它处,此人还未走远。”
小幽道:“会不会是牛头马面?”
夏逸起身走入一片茂林,环看周围一圈后,道:“有两对脚印,一深一浅……可能就是他们。”
小幽讶然道:“此刻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你却也看得清?”
夏逸只是笑了笑,却未接话。
“没想到你虽然只有一目可用,但你这只左眼却比别人十双眼睛还要管用。”
小幽嫣然道:“不过这两人必然不是牛头马面,因为牛头马面身材神似,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绝对走不出深浅不一的两对脚印。”
夏逸从未见过牛头马面,可一想到鬼娃娃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模样,想来其门下弟子也未必会好看到哪里去。
只不过这两对脚印虽是一大一小,却不难看出是两个成人的脚印。
——莫非是小袁与阿杰?
夏逸正做此想之时,一只右手已将那枯枝丢去,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握住了昊渊的刀柄。
寒光骤现!
没有任何预兆,这一刀便悄无声息的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