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琴试探性的伸出手，轻轻落到江河脸上。

    江河比六年前苍老了许多，鬓角白了，眼角的皱纹明显，颧骨因为太瘦而高高耸起。

    “爸爸。”

    女儿的声音虚软无力，很轻，却像一把刀子刺在江河的心上。

    记忆中的琴琴比现在更活泼。

    她的皮肤也不是现在这样苍白沉闷，而是粉粉的。

    眼眸明亮，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

    江河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没有缘由的恐慌。

    他紧紧抓住琴琴的手，愣住了。

    “手怎么这么凉？你穿这么少肯定冷，你等等，爸爸去给你找件厚衣服。”

    说着便飞快走进屋里翻找。

    吴秀莲坐在凳子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

    “你爸爸糊涂了，他不知道，但是奶奶心里清楚，你不是琴琴，至少不是以前的琴琴。”

    她的孙女会像小黄莺一样，欢快的扑到她怀里，亲昵的叫她奶奶。

    可是眼前的琴琴没有。

    虽然看不到，但她有感觉，琴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琴琴的眼珠子动了动，来到吴秀莲面前，“奶奶。”

    吴秀莲听到了。

    明知道不是，还是忍不住“诶”了一声，落下泪来。

    江河拿着件红色羽绒服出来，披到女儿身上，他替琴琴拉上拉链，眉头皱了起来。

    “小了点。”他像是一下子病好了。

    褪去了痴傻的行为举止，变得正常起来。

    温和说道：“你先凑合着穿一穿，明天一早爸爸就去给你买新衣服。”

    琴琴低头，双手插进口袋里。

    温暖的外套没能让她的身体热起来。

    她摇了摇头，“爸爸，让我走吧。”

    只要江河对女儿的执念还在，琴琴就会一直被禁锢在镇上。

    江河的笑得有些牵强，“这里是你家，你不想留下来吗？琴琴是不是在气爸爸没有保护好你，爸爸跟你道歉，是我不对，是我没有及时救你出来……”

    琴琴的指尖碰了碰江河的眼角。

    泪水打湿了她的手指。

    “爸爸，琴琴已经不在了。”她努力提了提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江河死死捏着拳头，“你怎么就不在了，你明明站在我面前。”

    吴秀莲哭得泣不成声，“江河，你快醒醒吧，妈求求你了，琴琴她已经是死了！”

    摄像师从墙头翻了进来，站在门外悄悄拍摄。一旁的顾卯捂着嘴，隐忍着哭声。

    江河站直了身体，责怪道：“妈，你在胡说什么！”

    琴琴握住爸爸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到自己脸上，“爸爸，我没有体温，甚至没有太长的记忆，我是你的执念。别再骗自己了，其实你知道，琴琴早就不在了。”

    江河的手指动了动。

    指腹下的皮肤没有弹性，凉得不正常。

    “我知道，你是因为太冷……”

    “不，爸爸。”琴琴仰头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光亮。

    她轻轻地说：“我死了，被那场大火烧死了，是你把我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的，你忘了吗？”

    江河松开手，捂住耳朵。

    琴琴继续说：“你抱着我的尸体说什么也不肯放，一个叔叔给你打了一针，之后你就睡着了。”

    江河尘封的记忆被打开。

    康健医疗的人用药物让他陷入了短暂的昏睡，等他醒来，女儿的尸体已经和其他孩子一起下葬了。

    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否认和女儿死亡有关的一切。

    每天一睁眼就是到处寻找琴琴的身影。

    他去过学校，那里在火灾后就彻底荒废了，空无一人。

    也去过小卖部，女儿总是喜欢在那里买棒棒糖吃。

    老板告诉他：“江河，琴琴死了，她回不来了。”

    江河不相信，捂着耳朵跑了。

    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告诉他，琴琴死了。

    他一个也不信。

    “爸爸。”琴琴说，“你跟我来。”

    江河跟着她走入女儿的房间。

    吴秀莲每天都会打扫这里，每一样东西的摆放，都和琴琴在世时一样。

    琴琴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日记。

    这是她从江河执念中获得的信息——琴琴有写日记的习惯。

    她相信，江河能在那些文字中找到解脱。

    日记封面已经皱了，页面轻微发黄。

    江河翻开第一页。

    1月20日，天气晴。

    爸爸在外面打工很辛苦，我和奶奶已经包好了饺子，希望这篇日记写完的时候，爸爸就能到家。

    这一年过得好快，我的成绩有了小小的进步。

    听说爸爸也从小工变成了大工，寄回来的钱也比以前多好多，可是我不希望他挣太多钱。

    我希望爸爸不要那么辛苦。

    一年的时间过得好快，奶奶的身体很健康，希望她每年都能开开心心。

    3月1日，天气阴。

    听奶奶说爸爸病了。

    希望爸爸能快点好起，我一定要更努力读书，将来让爸爸过上好日子。

    爸爸，等我长大就能为你挡风遮雨啦。

    你一定要等等我。

    ……

    3月5日，天气阴。

    今天上午老师念了我们的作文，我被表扬了，下课后同学们却跑来取笑我。

    有个男生问我，只有爸爸没有妈妈是种什么感觉。

    我生气的给了他一拳头。

    我觉得他活该。

    江河记起了这件事。

    那天女儿被叫了家长，是吴秀莲代他去的。

    回来后，吴秀莲带着女儿一起给他打电话，祖孙俩一起控诉那名男同学。

    3月12日，天气晴。

    今天是植树节，老师组织我们和爸爸妈妈一起植树。

    可是大部分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于是我们互相帮助，再把写着爸爸妈妈名字的卡片挂在树上。

    我当然是写下爸爸的名字啦。

    他叫江河。

    大气又好记。

    希望爸爸的人生能像他的名字一样波澜壮阔。

    ……

    5月3日，星期六，天气晴。

    今天的家庭作业是写《我的爸爸妈妈》。

    妈妈去世太早了，我只看过照片，是个很好看的人。

    那我就写我的爸爸吧。

    爸爸长得又高又壮，像座高高的大山，因为他我才能安心坐在教室里听讲。

    希望我的大山，永远不要倒。

    希望我的大山能长满绿树鲜花，没有荆棘困苦，永远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