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伊芙一个人留在那里,显然是个错误。
菲勒蒙深深自责着,他把昏迷的伊芙安置在房间里,便走了出来。他只希望这件事不会给伊芙留下心理阴影。
他常常忘记,这座宅邸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尤其是在五个孤儿住进来之后,他们的适应能力太强了,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
“主人,您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另一个“罪人”玛丽一边帮伊芙掖好被子,一边问道。
“天哪,您脸色怎么这么差?胡子拉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你偶尔也会忘记我是你的主人吧?”
菲勒蒙看着玛丽伸向自己的手,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真的,真的。”
玛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菲勒蒙。
“您瘦得像个病人一样。”
“最近没睡好。”
菲勒蒙随口敷衍了一句,玛丽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如同风笛漏气一般,令人不安。
“我就知道。”
菲勒蒙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玛丽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菲勒蒙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菲勒蒙刚走出房间,就看到亚瑟靠在墙边,问道。
“只是擦破了点皮,流了点血,没什么大碍。”
菲勒蒙回想起伊芙昏迷前的样子。
她自己撞墙晕了过去。菲勒蒙一开始以为她疯了,但现在想想,这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一直保持清醒,试图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才真的会疯掉。
也许伊芙只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这应该算是某种动物本能吧。
但归根结底,还是菲勒蒙的失误,才导致了这一切。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
菲勒蒙质问道。
“别装傻,你为什么要把她单独叫过来?”
“不,你误会了。”
亚瑟突然直起身子,朝菲勒蒙逼近了一步。
菲勒蒙这才注意到,亚瑟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不知为何,亚瑟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说的‘什么’,是指你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
“什么?”
菲勒蒙下意识地反问道,然后补充了一句:“我说的‘什么’,是指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四个月,整整四个月!”
亚瑟烦躁地重复道。
“我最近很忙。”
“啊,是吗?我还以为你参军了呢。你让我失望多少次了?”
“亚瑟,注意你的言辞,这里还有别人,成熟一点。”
菲勒蒙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玛丽,说道。玛丽慌忙地离开了,这与菲勒蒙的意图完全相反。他本来是想让她留下来,帮忙缓和一下气氛的。
最终,走廊里只剩下菲勒蒙和亚瑟两个人。
亚瑟没有理会离开的玛丽,就算她留下来,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继续怒气冲冲地质问道:“这是你的坏习惯,菲洛!坏习惯!一遇到麻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还是因为我坦白了自己的目的,让你感到震惊?”
“我说了,我最近过得也不好。”
“啊,是吗?看来你遇到了比‘四个月不露面’更重要的事情。”
“你不明白,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梦里的景象。”
“对你这个来自未来的人来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肯定很愚蠢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菲勒蒙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就像往常一样,亚瑟负责发脾气,他负责安抚。
然而,亚瑟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激怒了菲勒蒙。
“反正这件事与你无关。”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什么?”
“你知道这件事最终会如何……”
“不,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菲勒蒙打断了亚瑟的话。
“是谁响应了你二十年来的第一次召唤?是我!是谁为了你那无聊的兴趣,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犯险?是我!那么多人因此丧命,你却无动于衷?你到底在干什么?”
菲勒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将积压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我看到的不是梦!那是现实!城市被烈火吞噬,白金汉宫成了那些无政府主义者的刑场!尸体被扔进泰晤士河,河水被鲜血和腐烂的液体染红!我认识的所有人,包括你,都死了!除了我,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整个城市都布满了装满炸药的战斗机,警察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不懂航空知识!他们连最基本的跑道概念都不懂,怎么能指望他们拯救世界?”
菲勒蒙喘着粗气,看着亚瑟。
这是他第一次对亚瑟发这么大的火。他不知道亚瑟会如何回应,但他从亚瑟的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真诚。
亚瑟·弗兰克,终究也是个凡人。
“我亲眼看着我的学生死在我的面前。”
“你不是说那是梦吗?”
“不……那件事是真实的,你不会明白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菲勒蒙冷静下来,才发现没有暖气的走廊,异常寒冷。他瑟瑟发抖,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而亚瑟,则做了一件他这辈子也许从未做过的事——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你说得对。”
菲勒蒙的语气平静下来,但嘴唇依然在颤抖。这座冬天的宅邸,实在是太冷了。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就在菲勒蒙准备坦白一切的时候,他突然犹豫了。
他真的可以相信亚瑟·弗兰克吗?
所有认识亚瑟的人都警告过他,亚瑟的本性很危险。就连亚瑟的哥哥和玛丽,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
菲勒蒙对亚瑟一无所知。他们相识多年,菲勒蒙也曾窥探过亚瑟的许多秘密,他们分享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知识,但对菲勒蒙来说,亚瑟依然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谜团。
“我拥有来自一百年后的知识。”
但菲勒蒙还是说出了口。
他今天看到了亚瑟真诚的一面,那是属于人类的脆弱。在最后的关头,菲勒蒙终于承认,亚瑟也是一个普通人。
“但请相信我,我只在乎现在的生活,我真心热爱这个国家,这座城市。我从未把这一切当成别人的事。”
“……我知道。”
亚瑟的回答很简短,但菲勒蒙却从中感受到了比他平时那些长篇大论更深刻的含义。也许是因为贵族的自尊心,亚瑟不愿表露太多情感。
“玛丽知道吗?”
“不知道。”
亚瑟简短地回答道,然后用一种冷漠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她没有你我这样的洞察力。”
“其他人呢?”
“没有人知道,只有你和我,还有……也许她知道。”
菲勒蒙正想问他“她”是谁,但亚瑟却抢先说道:“那个女人是谁?”
“伊芙·菲茨亨丽,奥斯卡·菲茨亨丽博士的女儿。”
“皇家学会?”
“没错。”
菲勒蒙惊讶于亚瑟的记忆力,但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力有多么惊人。
“菲茨亨丽博士死于意外,但他的死疑点重重。是伊芙·菲茨亨丽小姐把线索交给了我。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与皇家学会的秘密有关。”
菲勒蒙说完,亚瑟摸了摸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
“时机真巧。”
“时机?”
“你一定以为我是在玩游戏吧。”
亚瑟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其实不是,我有一个计划,一个宏伟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需要很多帮手。但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学会,却解散了。”
他又说了一遍众所周知的事实。
“你是说你消失的那一年?”
“我总不能在报纸上宣布我的回归吧。人少的好处就是隐蔽,如果学会的活动被公开,就会有无数敌人想要消灭我们。但学会的成员都很有个性,找到他们并不容易。像沙克尔顿那样跑到国外,或者像居里夫人那样卷入什么事件失踪,生死未卜。”
亚瑟转过身,像是在自言自语。
“五个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找到了五名学会成员。”
菲勒蒙惊讶地问道:“他们在哪儿?”
“一个葬在了坎伯韦尔公墓,另外四个被火化了,骨灰没有安葬,而是被撒掉了。”
亚瑟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之前的自信。菲勒蒙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瘟疫,这座城市爆发了瘟疫,你听说过吗?”
菲勒蒙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他摇了摇头。
“瘟疫就像灾难的余波,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越来越多,水资源短缺,卫生状况越来越差。他们就像血管里的细菌一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滋生,传播疾病。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你听说过这种症状吗?”
他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大脑融化。”
亚瑟的眼神再次变得阴沉起来,菲勒蒙意识到,
另一场噩梦即将开始。
“巧合的是,我找到的那些学会成员,都死于这种怪病。你不觉得这很不正常吗?”
菲勒蒙想到了奥斯卡博士的死因。
“菲茨亨丽博士晚年患上了非自然的老年痴呆症。”
“他的死与皇家学会有关。你我都知道,我们的敌人,黄色外墙公司,还有爱德华,都没有这种能力。奥杰拉德校长也是一样,如果他真的能控制人的大脑,你早就变成废人了。”
亚瑟说得没错,菲勒蒙在梦里看到的校长,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离开过大学,所以,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
“情况很简单,结论也很明显。”
亚瑟说道:“有人在收集我们。”
伦敦南部郊区,贝克纳姆。一座古老的建筑静静伫立于此。
建筑周围,广阔的草坪足有四百平方米,却是一片枯败的暗黄色,仿佛久经风霜的画卷,褪去了原本的色彩。一堵高达4.3米,绵延1300米的铁栅栏将这片区域团团围住,如同一道森严的屏障,将内外隔绝。
无论何时,经过这片寂静之地的行人,都会习惯性地压低帽檐,遮住面容;若是没有帽子,便会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似乎不愿与这里有任何视线接触。
没有人胆敢在此喧哗。六百多年的岁月,为这片建筑群落蒙上了一层阴森的死寂,连天上的云朵,也仿佛加快了脚步,匆匆飘过。
然而,当夜幕降临,幽蓝色的彼岸花在墓地悄然绽放之时,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铁链被猛烈地拉扯,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凶猛的猎犬破笼而出,撕碎黑夜的宁静。建筑内部,从那狭小的铁窗缝隙中,不时传来凄厉的哀嚎和疯癫的呓语,令人毛骨悚然。
月光倾泻而下,为这片建筑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也照亮了那块铭刻着名字的石碑: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昏暗的夜色中,两个身影在病院附近徘徊。其中一人,便是菲勒蒙·赫伯特。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事出有因。
故事要从两个月前,他收到的一封讣告说起。
1896年8月28日
尊敬的J.d. 资助人,菲勒蒙·赫伯特男爵阁下:
兹通知如下,
本院一直以来感谢您对本院的慷慨解囊。
您所资助的患者已于今日凌晨不幸离世。
对此我们深表遗憾。
患者遗体已按照其生前意愿火化,骨灰将另行转交。
本月起,将不再收取该患者的住院费用。
愿上帝保佑您,并赐予您健康的体魄。
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
J.d.,这个化名并不难猜出身份。
他就是去年那个试图将自己的大脑献给院长的圣亨利八世学院最后一届毕业生。虽然菲勒蒙及时阻止了他的自残行为,但他始终无法摆脱院长的诅咒,最终只能被送往精神病院。
伦敦郊外的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曾经也是家军队医院,菲勒蒙退役后也曾在那里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所以对那里的情况还算熟悉。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井然有序的建筑结构,如今变成了一座座惨白的迷宫,将患者囚禁其中。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中,也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这一切变化的根源,无疑是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