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一)
“西至哈至是尧乎儿的故乡,很早前我们从西边来到东方。走过了千佛洞万佛峡,八字墩上四下望。八字墩下有一条横路,来到了海子的红柳滩上。……”
——种花国裕固族近代民歌。
时光之轮日夜转动,岁月在无声无息间转换了时空。风从祁连山深处大雪山的云雾间盘旋而起,向东北穿过当金山口、鹰嘴山,在气势磅礴的托莱山纳噶尔当的山峰和山谷间与暖湿气流混合后,化为甘露细雨向种花国河西走廊飘洒而去。
凉爽湿润的微风沿着雪水河吹来,吹进了一队身穿五颜六色棉装缓缓行进的队伍中。队伍有十人左右,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群绵羊,一只高大威猛的黑色牧羊犬殷勤地在羊群前后左右奔跑着。紧跟在羊群后面的是两位骑着枣红马的人,左前边的是一位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身穿青色的羊皮袄,右手不停地挥着鞭子甩出一个个清脆的响鞭。右后方十几米处跟着一位中年汉子,满脸沧桑、没精打采地在马背上摇晃着。
队伍的后面十几米处有一辆马车,马车车厢用土黄色的帆布罩着,帆布边缘已经磨出了线头,黑乎乎的没了颜色。车厢里坐着一位老奶奶、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和五个孩子。五个孩子三女两男,最大的女孩十四岁,最小的男孩刚满两岁,两个脸蛋红扑扑的正在中年女人的怀里香甜地睡着。老奶奶则用粗糙的双手紧紧地搂着一左一右两个孩子。
被老奶奶紧紧搂着的两个孩子今年四岁。左手边的男孩穿着比自己的身体大了一倍的土蓝色羊皮袄,右手边的女孩则穿着大红色的棉袄,脚上穿着骆驼毛靴子,两个孩子均有乌亮的大眼睛。“我可怜的铁穆尔和卓玛。”老奶奶嘴里不停地唠叨着。
他们一家是居住在祁连山山坳里的裕固族牧民,按照习惯,他们一家人正赶着羊群去八十里外的八字墩草场转场放牧。男主人姓杨(种花国汉族姓),三十六岁。走在队伍前面骑马的是他和前妻生的大儿子。生完大儿子七天后,他的前妻就死了,是他的母亲将大儿子一手带大的。坐在车厢里的是他的第二任老婆,从内地逃荒来的女人。女人带着两个女孩美美和丽丽,最小的那个男孩子是他们同居后生的,小名叫蛋蛋。
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太阳没有从东方雪峰尖上露脸,阴云密布空气凛冽。当他们沿着雪水河走到一个矮山垭口时,迎面走过来两位身着红衣的喇嘛僧。
“师傅好。”十四岁的小伙子骑在马上远远地打起了招呼。
“安康吉祥!”红衣喇嘛中的一位中年僧合掌回礼,另一位略显苍老的喇嘛僧却站在路旁呆呆地望着后面的马车没有反应。
羊群从两个喇嘛僧的身侧挤了过来,咩咩声此起彼伏。
“师傅从哪里来?”走到近处的中年牧民在马上低下头,合掌恭敬地问候。
“青海的拉卜楞寺(文殊寺)。一家子都去转场啊?”中年喇嘛僧笑着问道。
“吁。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中年牧民从马上跳下来,他开始高兴地向两个喇嘛僧介绍起家人来:“我叫杨铁山,这是我母亲,我大儿子杨海十四岁了。我老婆子,我大女子杨美十岁,二女子杨丽八岁。二儿子三女子是一对双胞胎,大名我还没想好,小名铁穆尔、卓玛。去年刚有的小儿子蛋蛋。”中年牧民杨铁山兴高采烈地向刚见面的喇嘛介绍着家人,几个孩子都兴奋地说着话。老奶奶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堆,笑着说话的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了,女人则低头打量着两个喇嘛,面无表情。
“今年家里产了羊羔子几只啊?家里有几只牛啊?”在中年喇嘛僧和杨铁山一问一答的时候,那位老喇嘛却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落在马车上的那一对双胞胎身上,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菩萨,菩萨慈悲……”突然那位老喇嘛僧低下头开始喃喃自语,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欣慰的表情。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表现着自己,但那叫卓玛的女孩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老僧。
“我的孙女,可怜的小卓玛,去年她三岁的时候我给她剃头扎了留头辫。今年她四岁,看,我又给她扎了一个小辫子,她阿爸给她做了新衣服,穿到现在她都不肯脱下来。”见老僧盯着女孩看,老奶奶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捂着没牙的嘴。
那位老喇嘛僧依旧是一言不发。在老奶奶的唠叨声中他一步步地慢慢走到车厢前仔细地端详着那一对双胞胎,然后又闭目沉思了一下。突然,老喇嘛僧倾前抓起了女孩卓玛和男孩铁穆尔的小手,将手掌翻过来仔细地看着。他在铁穆尔的左手手心和卓玛的右手手心处均分明看见了一颗模糊的红痣,不,更像是一个符号。男孩手掌纹的生命线笔直,而女孩的掌纹生命线则散乱多岔。他的一系列举动吓坏了杨铁山和老奶奶,发自内心对喇嘛活佛的崇敬却让他们紧紧地低着头。
“老人家,这对双胞胎的脚底板也有一个像这样的图案吗?”那老僧紧盯着老奶奶的眼睛用手比划了一下问道。他从老奶奶和杨铁山的表情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师兄。”老喇嘛僧终于在中年喇嘛的呼叫声中慢慢回过神来,他拉着杨铁山向远处走去。
“这是三年前落难的那两个汉地孩子吗?”
那红衣老僧的问话像一声闷雷炸响在杨铁山耳旁,三年前那个鬼魅般夜晚的景象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我的菩萨啊,活佛菩萨救我。”杨铁山呆呆地看着老僧,慢慢地跪在地上颤抖着。
这对双胞胎正是三年前在车祸中幸存下来的两个婴儿,那一晚是正在金塔县临时鼠疫监控站值班的临时工杨铁山救了两个婴儿。杨铁山是通过在县城里工作的一位姐姐的朋友介绍当上了临时工的,那时他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去城里工作,牧民生活毕竟是太穷了。
那天夜里的遭遇彻底改变了杨铁山的人生。当他抱着两个孩子回到鼠疫监控站时,他发现土坯房塌了半边,实际上已经无法待了。他看着两个生命垂危的婴儿,想了想,毅然决定连夜走回四十公里外的母亲家。当杨铁山第二天下午抱着奄奄一息的两个婴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他的母亲跪在地上向着雪峰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
“感谢大慈大悲的菩萨,感谢大慈大悲的菩萨,这是上天赐给我家的。”杨铁山的母亲对着雪峰大声地赞美感谢着菩萨。
老奶奶用温热的羊奶救活了两个婴儿。当杨铁山第三天决定回金塔县防疫站报到时,他们一家决定,除了十一岁的儿子杨海和杨铁山的姐姐姐夫外,他们对外封锁消息。“这是菩萨赐给我们的孩子。”杳无人烟的偏远牧区似乎使这个决定变得可行。
在随后的几天里,杨铁山又去了几次那个车祸现场。现场除了烧焦的野草和撞断的树枝外,遗物所剩无几,就连变形的汽车零件也都被附近路过的人通通捡走了,但他还是在几十米远的土沟里找到了那本散落的笔记本。
“给他们留个纪念吧。”杨铁山基本上不识字,但他觉得应该留下这个本子。
死去的女人和司机被牧民就近埋葬在古烽火台下的土沟里。据说后来有两个外地人来过现场,烧了纸。
但附近的人都传说有狼来过现场,好像叼走了孩子。那一晚的风雪交加中有人还看见了一群红狐狸,领头的是一只白狐狸,嘴里、眼睛里都滴着血,恐怖至极。
红衣老僧默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牧民杨铁山,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忽然闪烁着泪光。
“菩萨慈悲,阿弥陀佛。”他低低地诵了一句佛号,目光变得黯淡凄楚。
“活佛饶了我吧,我没有想作恶,没有害死女人。我只是可怜娃娃可怜那死了的女人,我没有将娃娃交给政府,我有罪咧。”杨铁山一边解释一边抹起了眼泪。
“缘分,一切都是因缘,施主起来吧。”听到老僧的言语里有安慰的语气,杨铁山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我有罪咧,我把娃娃偷偷藏起来,我辞工回家也没有把娃娃交给政府,我有罪咧。”
“施主请止悲。你是善良之人,孩子是因你的善缘才能活下来。可以把孩子这几年的情况告诉我吗?有什么遗物吗?”老僧悲伤的语调一闪而过,语气神情又重回平静。
杨铁山前言不搭后语地把拣到婴儿这四年的经历告诉了老僧。四年来两个婴儿在杨铁山母亲和姐姐姐夫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日渐健康。一年前,杨铁山经人介绍认识了从内地逃荒来的寡妇赵霞,寡妇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孩,他们一起生活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因为县城的工作朝不保夕,杨铁山在生下男孩后干脆辞工回到了牧乡,毕竟牧民家还有些牛羊,不至于饿死人。就这样,临时工杨铁山又变回了牧民杨铁山。
“遗物就只有一个本子,在马车棚子上面的包包里放着呢。”杨铁山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要告诉老僧。
听完杨铁山简短的描述后,老僧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红晕。他拍了拍杨铁山的肩膀,木雕般的脸用力挤出来了一点笑容。“菩萨慈悲,你是善缘人,把那个本子给我看看吧。”
杨铁山爬到马车上,他从藏在马车棚上的一个羊皮包里翻出了一本已经残破黯黄的牛皮纸封面本子恭敬地双手递给老僧。老僧瞟了一眼封面,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献给我的一双宝贝,我的爱。”老僧随手翻了一页,几乎潸然泪下。
现场的空气凝固沉重。良久,老僧将本子还给杨铁山,他在红色喇嘛袍里摸出了两个玉手串走到马车边戴在那对双胞胎的手腕上,转过身朝着雪峰方向跪了下去。
“阿弥陀佛,菩萨慈悲……”他默默地诵着佛号,起立跪下,起立跪下,如此三遍后他站起来靠近杨铁山耳语道:“你是善缘人,一定要好好抚养两个孤儿。孩子的生日是阳历二月五日,孩子满五岁生日之后一日,请去西八个家寺找我,就说冬和尚即可。切记,切记!”
杨铁山默默地看着两个红衣僧人向远方走去,心情似溪水翻滚涌动。让他惊讶万分的是那老僧竟一眼认出了两个孤儿的身份来历,莫非是菩萨开示吗?直觉告诉他,那老僧与两个孤儿有很深的缘分。
老僧俗姓钟,原本是汉人,什么时候出家做了和尚又什么时候去了藏地喇嘛寺做了喇嘛僧均无人知道。“冬和尚”是大家对老僧的称呼。
“师傅,那俩孩子是何人?”听到中年喇嘛僧小心翼翼的问话,老僧间隔了许久后才慢慢地冒了一句:
“二子殊途,善恶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