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就是在不停的换壳,器的人也在不停的换壳。”
谢无章说:“但我这样的壳实在是太有用,所以不能经常换。”
三奎问:“那谢家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谢无章道:“按照谢无章的身份来说,他在长安城有个大哥叫谢无浊。”
“他见我的第一眼应该就知道我是假的,可他并没有戳破。”
“我能想到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不敢。”
“我是假的,可我是谢家唯一的希望。”
“谢无章的父亲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可他也在装作不知道。”
“有些时候我都不理解,为了所谓的家族连儿子的生死都可以不计较”
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
谢无章问三奎。
三奎微微摇头。
谢无章道:“如果有机会我回到那座山那个书斋,我想把交举先生那颗恶心的老迈的头颅扭下来。”
三奎倒是没想到,谢无章最想做的居然是这件事。
“那你本名叫什么”
三奎问他。
谢无章居然想了一会儿。
也许是因为他用谢无章这个名字已经走了那么久的人生,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就是谢无章了。
“除了谢无章这个名字之外,好像人生都是我的一样。”
他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三奎很认真的说道:“我叫李放歌。”
三奎说:“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比谢无章好听。”
“谢谢。”
李放歌靠坐在车里,视线再次飘到车窗之外。
马车走的并不是很快,他们聊了一会儿了大概也就走了一二里。
这一二里窗外的景色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树,树上有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鸟儿。
时不时的往车窗外看一眼,还会错觉是树在追着车鸟也在追着车。
人生可能也是如此,那一棵一棵几乎相同的树就是人生度过的几乎相同的一天一天。
有时候会显得很枯燥,有时候还会想念那一模一样的东西。
人在习惯里活着,离开习惯之后可能连活着都不会了。
总是有人鼓吹要活出不一样的精彩,实际上人能安安稳稳的日复一日已是世上难得。
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他应该还在长安城里。
坐着他的马车,每天清晨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就赶往未央宫上朝。
他会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不一样但在他看来一模一样的路人。
所有的一样和不一样的,组成的是他完整的人生。
“我在交举先生门下求学,不仅仅是学问,还要学怎么做一个完美的谢无章。”
“可我知道无论如何假的就是假的,所以逐渐的我和谢家的联络也就断了。”
“但我偶尔还是会给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写封信,告诉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些事真的不重要,但谢家可以因为我这些书信而在生意上有更大收获。”
“也就仅此而已,我也不能帮谢家更多。”
李放歌叹道:“我其实不欠谢家的,我替换了谢无章可这个计划我并没有参与。”
“也许是先选中了我所以谢无章死了,也许是先定下他死所以选了我。”
李放歌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也不重要了。”
三奎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三奎对李放歌提不起多大的恨意甚至也谈不上有多大的讨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好像和晏青禾等人不是一伙的。
“其实我算个背叛者。”
李放歌道:“哪怕我只是想过和他们割舍但没有割舍,我也算个背叛者。”
三奎:“其实你这次到甲灵关如意镇,是想为他们报仇。”
李放歌:“只能是我啊。”
他说这句只能是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无奈。
只有天经地义。
“我也是被安排了人生的人,但在我被安排的人生里还是有朋友的。”
李放歌说:“这个故事是不是没那么好听”
三奎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其实你缺席了很多故事。”
李放歌也沉默了。
是的,他缺席了很多故事。
从他去了交举先生的书斋开始,他就缺席了朋友们的故事。
属于他的故事是单调的。
从他做官开始,他甚至和朋友们断开了联络。
他是所有人最后的底牌,是兜底的那个人。
“可你为什么会暴露出来”
三奎说:“就算是为了扳倒副都廷尉,你好像也不该暴露出来。”
李放歌点了点头:“确实不该,但我收到了青禾的信。”
三奎:“你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李放歌:“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时候。”
三奎:“那有没有可能不是他给你写的信”
这个问题李放歌也想过,可他哪怕有所怀疑也要去做。
因为那是青禾的信。
哪怕他脑子里出现过割舍的念头,也做不出背叛兄弟的选择。
“如果连这封信都是温贵妃写的,那她看来是心急了。”
三奎分析道:“关于她试图谋逆的案子已经越来越清晰,她急于扳倒副都廷尉。”
“除了副都廷尉还是曹猎,他们两个都被扳倒的话相当于去掉了两座阻碍温贵妃的大山。”
李放歌嗯了一声。
副都廷尉张汤代表着官府查案的最强力量,而曹猎则代表着江湖上的最强力量。
温贵妃应该是怕了。
之前暴露出来的那些人那些事还不足以直接把案子引向她。
但接下来就不一样了。
叶无坷在西蜀道杀了很多人,查到了很多事。
“但好像不大对劲......”
三奎皱着眉头:“总是觉得哪里好像对不上。”
李放歌仔细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如果......不是温贵妃呢”
三奎心中微微一震。
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温贵妃是幕后主使才推测出来的。
但正因为如此,有些案情就对不上。
“是不是温贵妃又要搞出什么抹掉痕迹那一套”
三奎问:“把所有事都推到器身上,把与她有关的痕迹都抹掉”
李放歌摇头:“可被抖出来已经能牵扯到她了,抹掉痕迹,不是这样的抹法。”
三奎承认,抹掉痕迹这种说法,属于强行解释但根本解释不通。
抹掉痕迹这种事温贵妃很擅长。
在西北,在西蜀,在其他地方,她安排的抹掉痕迹的事都很缜密。
她甚至能借助朝廷之手把温家都抹掉了。
所以这次怎么都显得过于粗糙了些。
“不对,不是她。”
三奎的眉头越皱越深:“是有人越来越想让我们以为是她!”
李放歌点头:“这样想就合理多了。”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
树,鸟......
“小心!”
李放歌忽然喊了一声。
他身上还被绑着无法出手,可他的反应还是足够快。
在他喊了一声小心的时候已经伏低身子,这已经是他能保护自己所做的最大的动作了。
几只鸟儿忽然朝着马车俯冲过来,像是离弦之箭。
好在还有三奎。
砰砰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辆马车转瞬之间就被那几只鸟撞碎了。
这些鸟的力度比强弓硬弩还大,甚至堪比重弩。
车厢根本阻拦不住!
三奎一把抓了李放歌身上的绳索,拉着他从车厢另一侧撞了出去。
他们爬伏在地,那些鸟儿从他们头顶飞过然后砸在地面上。
砰砰砰砰的声音还在继续,地面上被砸出来一个一个深坑。
“唐门!”
三奎拉着李放歌翻滚出去。
才让开位置,几只木鸟狠狠撞在地上。
“妈的,我早就该察觉了,那些鸟儿看起来一模一样!”
李放歌骂了一声,此时的他好像完全忘记了他是谢无章。
三奎道:“我也没察觉到,只顾着听你讲故事。”
李放歌:“人果然还是不能太放松......你要保护好我,我故事还没讲完......”
他话音还没落,身上的绳索居然被三奎用匕首割开了。
“你自己保护自己,你特么又不是不能打。”
李放歌呆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三奎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他切开了绳索。
非但切开了绳索,三奎还在他身上的穴位点了几下。
气血恢复的那一刻,李放歌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能飞起来。
“你他妈不怕我跑了”
“你先活着再说跑的事。”
三奎一把将气血尚未完全恢复的李放歌推开。
砰砰砰砰砰,又是几只飞鸟撞击过来。
就在这一刻,他们听到了狼的嚎叫。
三奎看向大奎二奎:“跑!”
大奎二奎最大的优点是:听话。
两个人原本正在手忙脚乱的劈落那些飞鸟,听到一声跑马上就撒开丫子往前冲。
他们的实力足够强,可那些普通的廷尉连迅疾的飞鸟都不能完全避开。
有人被飞鸟撞死。
三奎拉了李放歌一把:“自己跑,没人扛你。”
李放歌:“没他妈见过还得自己跑的囚犯。”
在他说话的时候,人已经跑出去两丈远了。
四个人顺着官道一路往前疾冲,好在是那些飞鸟大部分都在冲撞马车的时候毁掉了。
然而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
“如果给我一把刀更好。”
李放歌一边跑一边喊。
三奎:“你不会自己捡”
李放歌愣了一下。
他这才注意到有一些廷尉已经阵亡。
“有些不礼貌。”
说着不礼貌的时候,他已经弯腰捡起来一把横刀。
四个人一路冲一路劈砍,靠近的木鸟皆被斩落。
就在他们已经将飞鸟全都甩开的时候,从路边的草丛里有一头灰色巨狼扑了出来。
这头巨狼如牛犊一样大小,在半空的时候就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想咬的是二奎。
二奎说去你妈的,一拳将巨狼轰飞了出去。
“操......吓死了我大哥。”
二奎轰飞了巨狼,可吓得说话都带颤音。
大奎说:“我们是猎人,你怕什么狼!”
二奎:“突然出来的,谁不怕。”
说着话的时候又有一头巨狼扑过来,二奎这次没被吓着。
所以这头巨狼下场真惨。
在半空之中被二奎一把攥住脖子,然后往下一按。
紧跟着二奎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巨狼身上,狼头片刻就被打成了烂泥。
在距离官道大概二里远的地方,一片林子前边。
穿着白色锦衣带着白色面具的年轻男人负手而立。
他好像很喜欢看到目标被野兽伏击的样子。
但他不喜欢那些被伏击的人砍瓜切菜一样干掉他的野兽。
好在是,他的野兽足够多。
在看到灰色巨狼无法杀死那几个人后,白衣年轻人从腰上抽出来一根笛子。
就在他要吹奏的那一刻,有个很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应该是个胆小鬼吧。”
那声音就在白衣年轻人身后不远处。
“不然的话为什么喜欢躲在远处”
二妹蹲在树杈上,看着白衣年轻人的背影眼睛亮晶晶的:“找到你了呢。”
砰地一声,大妹落在白衣年轻人另外一侧。
可也是在这一刻,白衣年轻人面具之下的双目也露出喜悦之色。
他没回头。
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回答说:“是啊......找到你们了呢。”
“对于叶无坷来说,你们两个比谢无章重要多了呢。”
他奇怪的语调,是因为他在模仿二妹说话。
在这一刻他转身看向二妹:“叶无坷身边的女人不多,能用来威胁他的就更不多了。”
他抬起手吹向笛子,那片林子里忽然有一头巨大的熊冲了出来。
白衣年轻人笑道:“听说你们无事村的人很会猎熊那这一头你们猎给我看看。”
那是一头大到让人生出无边恐惧的巨熊。
比叶无坷和叶扶摇两兄弟在大慈悲山上杀死的那头熊王还要大的多。
然而在熊王冲出来的那一刻,却一掌朝着白衣年轻人的头拍下来。
白衣年轻人眼神一变,腾空而起向后掠了出去。
那巨熊一掌拍空,嘶吼着朝着他猛追不舍。
又一个小姑娘从树林里走出来,微微挑起下颌:“谁跟你说他身边女孩子少”
她手里转着一个短笛:“唐门驯兽的本事,可是从我族里学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