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阳兰眯起眼。
上下打量季月欢,目光微冷:
“小主不如瞧瞧外面的日头多高了?这个时辰还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衣不蔽体?!
季月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睡衣,有点无语。
“来,跟我念:衣不蔽体,指衣服很破烂,连身子都遮盖不住,形容生活十分艰难困苦。你有文化吗?没文化回家念书去,别捡着个成语就望文生义随便乱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编排你家皇上虐待我呢。”
鄂阳兰一呆,被季月欢这话说得涨红了脸。
她也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小时候连饭都吃不起哪儿念得起书?会说几个成语还是因为当初伺候先皇时,府里来往皆是有识之士,她听得多了才学了些。
她一直为自己悟性高而沾沾自喜,此前用词也没出过错——当然也可能是即便出错也没人发现,就算发现了更没人敢像季月欢这么怼她。
眼下被这么指着鼻子骂,鄂阳兰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憋了半晌才磕巴道:
“那、那您也不该如此!这是皇上没要小主侍寝,否则小主这副尊荣要如何伺候皇上?”
“你们家皇上是没手没脚吗穿个衣服就非得叫人伺候?你把他当巨婴他同意了吗?”
鄂阳兰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瞪大了眼,“放肆!你怎敢如此冒犯皇上!身为后宫嫔妃,伺候皇上更衣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季月欢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鄂阳兰,半晌后嗤笑:
“你瞧瞧你,衣着一丝不苟,说话一板一眼,行走更是绳趋尺步,你真的还活着吗?你的衣服是你想穿的吗?你说的话是你想说的吗?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丈量着合适的距离,你到底是来教别人规矩的还是被规矩困住的提线木偶?你还是你吗?”
鄂阳兰怔怔的,被季月欢几句话说得有些怀疑人生,连嘴皮子都哆嗦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宫中三司六监规矩礼仪皆由我教导!凡由我带出的宫人无不得主子赞许有加!你不要在这里蛊惑人心!我是不会上当的!”
季月欢啧啧摇头,“为了博得他人的称许,你们就这么把自己套入桎梏,被规矩操纵而不自知,真可怜啊。你会笑吗?笑一个给我看看。”
她前后的话题转变太快,鄂阳兰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扬起唇。
弧度标准,笑不露齿。
季月欢戳了戳她的嘴角。
“瞧瞧,你连笑容都被框死了,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看见美食不能放肆品尝,看见美景不能放肆欢呼,哪怕美名在身也不能放肆欢笑,旁人对你赞许有加又怎么样?你内心的喜悦敢表现出来吗?你不敢,一个人如果连开心都只能藏着掖着,活得像个贼一样,真的会快乐吗?”
鄂阳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不停地后退,“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季月欢怜悯的眼神落在她脸上。
“是不是这样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你真可怜,但我不会可怜你,因为你在试图把所有人变得跟你一样,你看看你身后的这些女孩子们。”
她指了指鄂阳兰带来的那一帮宫女,说真的,季月欢不是没见过别的宫女,先前她去找芸心算账的时候,一路上也碰到不少宫人,可那些宫人即便规矩,却也鲜活。
但鄂阳兰带来的人,各个表情僵硬,死气沉沉,这些人看着甚至比她这个一心求死的人还像尸体。
这就是鄂阳兰引以为傲的资本?
太可笑了。
“十五六岁的少女,你可曾在她们身上看到属于少女的朝气?你一定还在为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可你真的觉得把她们变成这样是对的吗?不,你只是在报复,你看不惯旁人身上拥有那些你失去的东西,所以你要把她们的活力,快乐,单纯通通拔除。”
“你看看她们,仔细看看,她们还活着,但只剩下一具躯壳,举手投足都有一根名为规矩的绳子牵引,这样千篇一律的人跟木偶有什么区别,她们真的还活着吗?鄂阳兰,你在杀人。”
【鄂阳兰,你在杀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鄂阳兰耳边炸起。
她脸色几乎瞬间就白了。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季月欢的话太犀利,犀利到她不得不面对自己阴暗的内心。
季月欢却笑了,她下意识去抓梳妆台上的镜子,嗯,掰不动。
她默了两秒,随后一把抓住鄂阳兰的后衣领,将她拽到梳妆镜前。
“看看,这个歇斯底里的你才是你,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真实的自己了?咆哮,尖叫,这些行为不雅,但你吼出来的瞬间是不是心中畅快许多?”
鄂阳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她五官狰狞,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惊惧,这样的表情确实很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觉得那个人陌生,可又那么真实。
她缓缓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随后泪如雨下。
季月欢松开了她,声音冷淡了下去:
“回去吧,我不会成为你的作品,更不会成为下一个鄂阳兰。”
鄂阳兰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此时的她满脸泪痕,衣服也因为刚刚被季月欢拉扯而有些凌乱,与来时那个庄严肃穆的形象大相径庭。
但她似乎也顾不上去整理,只踉踉跄跄往外走。
季月欢看着她蹒跚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忍,她叹了一口气。
“鄂阳兰。”她叫住了她。
鄂阳兰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季月欢上前,抱了她一下,“我不懂规矩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你总该为自己活一次,开心一点吧,别把自己困住,这人间,不值得。”
鄂阳兰怔住,她第一次不顾规矩,伸手紧紧回抱住季月欢,嚎啕大哭。
而两人身后,鄂阳兰先前带来的那些宫人们也掩面,低声啜泣着,连南星几人都默默擦着眼泪。
*
祁曜君才下朝,便得崔德海禀报,说尚仪监鄂掌监求见。
鄂阳兰?她不是去教季月欢规矩了吗?
祁曜君眼皮一跳,觉察事情不妙。
“宣。”
此时的鄂阳兰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规矩了一辈子,虽然被季月欢一席话说得破防,但也不至于真的就放飞自我了。
不过她的眼眶还红着,只是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她进殿之后,朝祁曜君恭恭敬敬跪下。
“皇上,奴婢此次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恩准。”
祁曜君闻言,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更甚。
“鄂掌监直说便是。”
“奴婢想自请离宫,教导季小主规矩一事,还望皇上另做安排。”
祁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