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和李述孔讲了一上午,中午城里送来些稀粥。
陆天明嫌啰嗦,流贼多的是锅锅灶灶,把军粮直接发给他们一点,就在河边煮粥,一人不过一碗。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在流贼的吆喝下,一位稍显胆怯的汉子上高台,站在陆天明身边。
陆天明侧耳倾听了一句,对下面等待吃饭人大骂一声,“他妈的,这混蛋竟然与我爹一样的名字,他姓孔,叫孔大有。”
“哈哈哈~”流贼安静片刻,突然大笑。
这一笑轻松自然,都敢笑天官了。
“乡亲们安静,咱们听听孔大有讲讲他的故事,来来来…大声点,下面的兄弟给你传话,别害怕。”
“兄…兄弟们,额是延绥镇靖边堡军户…”
“家里原本有五个兄妹,全都饿死了,只有额活下来,额本来在三十里外、安定县的婆娘家里,他们突然就来了…”
“太惨了,他们抢富户,却对额们动手,婆娘一家也死了,额躲在柴里,被他们找到,拳打脚踢,还喂肉,额全吐了,但不跟他们就活不了。”
“额是边军,他们说可以跟着,就稀里糊涂跟着。”
“一群畜生啊,陕北、庆阳、平凉…全被他们搞成了无人地。”
“天官说额是英雄,额觉得也是,额四年从不怕他们,就算饿死也不吃肉,到现在也不吃,宁肯吃草,额也不碰女人,都是可怜人…”
孔大有说的泪流满面,撕心裂肺,进入了他的状态。
陆天明接过大喇叭,“乡亲们,本官认为孔兄弟就是英雄,你们说是不是?”
“是!”野地里一声震天怒吼。
“好,孔兄弟从今天起是百户,找自己的兄弟,跟着本官…”
距离陆天明五十步的丘陵后,属官都没有走,一来这里深受震撼,二来谁也不傻,现在最好不要去北面。
留下来的所见所闻让他们叹为观止,一群人坐在丘陵边,与远处的骑军和边军一起看大戏,长见识。
冯铨站在丘陵顶,看着高台上与流贼欢乐互动的陆天明,孔大有下来,又上去两个流贼诉苦…
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这家伙以后若造反,不出三年就能一统天下。
“无中生有,翻云覆雨,掌控人心,伯衡有没有感觉到恐惧?”
冯铨扭头看一眼韩爌,点点头道,“剿匪应该是他突然的决定,也就是说,并不影响他大计,老大人猜到他接下来如何做吗?”
“你不是说会购买秋税吗?”
冯铨哭笑不得,“购买秋税是一锤子买卖啊,不可能一直购买吧,以后如何经营山西,我们还是没想到。”
韩爌眨眨眼,“一锤子就搞定了,伯衡改变了想法,看来又得到别的消息?”
“没有,但来了个人,他岳父来了。”
韩爌迟疑片刻,才听懂岳父是谁,深深吸一口气,原来京城比自己还害怕陆天明瞎搞。
购买秋税的计划被戳破,陆天明毫不着急,显然有备用计划,他到底要做什么?
许鼎臣从石板上拿起奏本,来到丘陵顶,神色还算恭敬,“两位大人,许某请教一下,奏报这样写可以吗?”
韩爌指指冯铨,示意让他看看。
冯铨也没客气,大概翻了翻递了回去,“许大人,把流贼头领全部写清楚,陆大人既然把功劳给宋裕本、周遇吉、李述孔等人,那您就给他们。
不要提曹总兵,不要提人数,不要提杀敌数,不要提俘虏人数,就说山西一半流贼进入陷阱,被钦差联合七县执役剿灭,钦差还在甄别,等东面曹总兵绞杀王自用后,再报这些数量。”
许鼎臣领悟了‘大道’,连连点头,“没错,确实不能提,陆大人都不在乎功劳,许某不能太虚夸。”
“不,你要夸,大夸特夸,但不要夸某个人,尤其是要夸山西百姓意志坚定,山西地方官众志成城,就是不能写数量。”
“明白,明白了,许某马上重新,感谢冯先生。”
有人出主意就是好,许鼎臣屁颠屁颠去重写,山西地方官白捡一个功劳。
冯铨抽抽鼻子,突然闻道一股淡淡的焦臭味。
顿时双腿一抖,慢慢回头,大约五十里外,河边升起一道冲天黑烟。
韩爌也闻道了,属官当然也闻道了。
所有人都闻道了,但两万人正在诉苦,哪管什么焦臭。
丘陵后的众人互相看一眼,谁也没有吭一个字。
焦臭味不浓不淡,持续到申时,突然消失了,盆地里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一道烟尘向东离去。
黄昏之际,钦差随行的骑军从北面返回来,远远的看到他们分散到南边,锦衣卫也陆续返回,站在陆天明身后,跟随大家鼓掌。
天色黑了,钦差又给发粮,这是省城来的粮,俘虏堆里到处是聒噪声。
有人大声讲述自己的苦难,本来是朝廷的问题,这时候讲出来,全是流贼造孽。
有人大哭感谢钦差,文水城里的女人再次出来,同乡自己配对,找到亲人更好,找不到也必须找男人,钦差做证婚人。
还有些人堆都在唱山歌了,大喜的日子嘛。
更绝的是,陆天明把尚方剑扔给他们,让他们传来传去随便耍。
许鼎臣把奏本重新写好,山西大员集体签字,就等陆天明签字了,他们看起来对钦差佩服不已。
韩爌实在看不下去了,拉一把冯铨,“我们必须回省城,你说的对,这家伙不讲规矩,太可怕了。得让英国公和皇帝把他调回去,我们与小公爷重新谈谈合作。”
冯铨点点头,“是得回去,但冯某想见证一下。总感觉他这么玩三天,天地人心都能揣兜里。”
“糊涂,他揣人心为己用,是想死在汾河里吗?”
冯铨一个激灵,没错,自己入戏了,伸手一请,“老大人请,我们的确需要与小公爷谈谈,或许他得来亲自阻止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