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离港,琵琶音起。
滚滚黄河混合激昂乐声,如千军万马奔腾,金戈之声不绝。
杨彩儿在弹琵琶前,附耳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话:舅舅说人在潼关秦东镇,来很久了。
杨煊是张辇的舅舅,张辇也是杨家三代的舅舅,官场的张辇看到洪承畴和陈奇瑜,瞬间明白证人都找全了,小心思再多也没用。
不需要跟家里商量,死到临头,蒲商终于选择了唯一的选择。
自己一直在以乱打乱、极限压迫。
时间,时间,时间。所有人都在抢时间。
那么…必然有人会缩短空间来争取时间。
黑手又不会千里传音,没道理他们每次反应这么快。
蒲商的一线生机,就是彻底出卖晋西南所有人,变成乡土公敌,以此断绝外部势力的干涉,而不是让他们狙击外部势力。
在这之前,他们需要拉一条更大的鱼出来垫背,才能保命。
自己把大印扔得到处都是,就是给他们一个引子,蒲商若足够敏锐,就该顺手甩脱世代关系,让大鱼背锅。
这才是投名状,这才是生机。
杀郡王、杀亢家、点山火,全部是在极限压迫。
既压迫朝堂,也压迫地方。
围棋中叫厚势,看似不温不火,结束时候才知道,这是围空、绝杀。
如同此刻的琵琶音,婉转低回,凄婉哀怨,换来的必然是高亢激昂,刀光剑影…
一曲奏罢,渡船靠岸,船舱安静无声。
陆天明并没有起身,蒲商知道杨彩儿上船后,绝不会来迎接,此刻需要避嫌。
船舱内几人各想各的事,唐斋山和李建泰哀怨低头,洪承畴和陈奇瑜眼神惊疑。
陆天明淡淡一笑,拍拍杨彩儿的手,对洪承畴和陈奇瑜道,“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两位听出点什么?”
洪承畴拱拱手,“陆大人气势非凡。”
陈奇瑜则道,“恭贺大人掌控表里山河。”
陆天明笑着摇摇头,“也许你们知道我棋艺不错,但我自己明白,我只会定势,残局十战九败。
把山西势力排挤出去,这就是定势的起手式,但对大明而言,山西依旧是个残局,不论陆某身在何处,陕西三边都会被山西定势影响,或互为犄角,或一事无成、丢官抄家,没有第三种可能。”
洪承畴没有开口,陈奇瑜反应很快,“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这是伯牙与子期的故事,陆大人在山西无敌,我们不需要犹豫。”
陆天明这次赞赏点头,“没错,钟子期过世后,伯牙长叹天下再无知音!每日到钟子期墓前弹琴,对身边同床共枕几十载妻子越发生厌,认为妇人俗不可耐。
妻子忍无可忍,到墓地抢过琴演奏,伯牙日日演奏,却不知妻子倾听许久,琴艺高超,远在他和子期之上!
高山流水之音,如大江东去,万马奔腾,又如小桥流水,燕过柳梢。
伯牙此刻才幡然醒悟,所谓知音,存乎一心之间也。所谓知音难觅,是自己的心难觅。
心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说不清,陆某告诉过杨煊,我随时可以进退,他深陷局中,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五天时间依旧没想明白。
答案其实很简单,陆某从不违背良心做事,进退之道,不过一心之间,灭族会不会违背良心,决定权不在陆某手中,而要看他们如何选择。
若继续无底洞的权争、搜刮乡里,杀多少人都是个数字,良心很安静。只有幡然醒悟,弥补罪孽,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陈奇瑜躬身,“陈某受教,延绥必定全力支持河曲开荒练兵,为家乡安危,无需犹豫。”
啪啪~
陆天明鼓掌,“陈大人是典型的山西人,张凤翼是你的亲家,孙传庭是你的好友,那咱们都是好友,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结交朋友。
陆某办完蒲州之事必定北返平阳、太原,无论这期间发生什么事,河曲的结果不会变,反正过河就是延绥,陈大人有兴趣同行吗?”
“能参与谋划家乡未来,陈某荣幸至极。”
陆天明微笑点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三言两语判断大势,不会被轻易困在某个局中。
董成虎的船跟了上来,陆天明招招手,师兄来到身边附耳,他和杨彩儿各自低语一句,师兄快速下船返回对面。
陆天明又朝四人挥挥手,“陆某今日有时间,请大家喝酒看戏。”
渡船再次离开渡口,顺流而下,但船工把船帆放了下来,有意保持速度。
琵琶曲这次换为《霸王卸甲》,与《十面埋伏》一同取自垓下之战。
十面埋伏的主角是刘邦,气势磅礴,霸王卸甲的主角是项羽,乐曲沉闷悲壮。
陆天明闭目欣赏,手指在膝盖轻轻瞧着节拍,对面洪承畴面无表情,陈奇瑜盯着他的手指看一会,再看看脸色,想尽快认识一下这位的性格。
收尾之前十面埋伏,收尾之时又是霸王卸甲,既充满斗志,又充满叹息,年纪轻轻,杀伐果断,不骄不躁,放任何时候都是良将,可惜啊…这里是大明。
船上的人在听曲的时候,两侧校尉奔马飞速南下。
距离蒲州大约五十里,黄河与渭水汇聚,被秦岭逼着拐了一个直角弯转向正东。
西边是华阴,东边是风陵渡,正南是潼关。
河边有一个潼关县附属大镇,秦东镇,地处秦、晋、豫三省交界,鸡鸣一声听三省,非常有利于掌控三省消息。
秦东镇岸边,一位素衣男子负手站在石崖,一动不动凝视北方。
滚滚黄河从正北而来,轰隆拍打堤坝,磅礴之力被束缚,转为呜咽向东流去。
如此地势,如此心态,此人孤立于野,岿然之气十足。
东面哒哒哒跑来三匹马,骑士被拦在大镇外,下马快步跑向堤坝,到身边纳头便拜,“老爷,骑军把风陵渡张府围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男子听后扭头看看西边,脸面竟然非常年轻。
阴天瞧不见太阳,马上要天黑了,但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淡淡说道,
“张辇被带走的那一刻,蒲商的结局早已注定,胜耶败耶?!我们永远有后路,那就永远不会败,陆天明胜了,但也走入了死局,把人叫回来吧,明早我们离开。”
“是,老爷,蒲商家眷如何…”
男子回头轻飘飘一句话,“不用管他们,蒲商已成为历史,收留一群废物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