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的常青院,位于右相府的最北边,坐西朝东,是府里唯一一个方向不同的院子。
因为孟氏惧寒,朝东向阳,可以增加一两分暖意。
绕过数不清的院子,林傲梅和林芙蓉并肩走到常青院,身后跟着白嬷嬷,苗嬷嬷和林芙蓉的贴身丫鬟采星。
守门的婆子见到林芙蓉迎面走来,身边还跟着个年龄相差无几的美丽女子,心虽疑惑,但还是赶忙跑进里屋通报。
相府主子过外院都是畅行无阻的,但孟氏是相府里地位最尊崇的,到了里院,除了林箭澜,其余人都要等孟氏发话才能进屋。
林傲梅和林芙蓉在里院站定,不一会儿,湘竹帘掀开,袁嬷嬷不紧不慢的走出,她比白嬷嬷年长几岁的模样,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周身却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老奴见过嫡大小姐,嫡二小姐,老太太请两位小姐进屋说话。”行礼完侧过身将竹帘掀开。
林芙蓉微微回了一礼,袁嬷嬷是相府的老人,声望不小且不论,更是孟氏身边的第一把手,在她面前,林芙蓉不敢拿乔,率先走进屋里。
林傲梅打量着袁嬷嬷,不觉有些感叹。
袁嬷嬷一生为相府打拼,膝下无一儿半女,上辈子孟氏去世后,林箭澜在京城为袁嬷嬷置办了一处宅子,让她安享晚年。可不过几天,便传出她留书自刎的事,遗书中的大概内容是说林箭澜仕途一帆风顺,孟氏驾鹤西去,她生无可恋,愿下黄泉与孟氏作伴。
由此可见,她和孟氏的感情之深。
自刎,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也因为这股勇气,林傲梅对她多了些许敬重。
在林傲梅打量袁嬷嬷的同时,袁嬷嬷也打量着林傲梅,心中只觉女大十八变。
五年前的二小姐,和芊芊夫人一样,性格柔弱,七岁的女孩,见人畏畏缩缩,不喜言谈,犹记得当初芊芊夫人还在世时,二小姐在路上撞见自己,竟吓得哭了。当时她只觉二小姐毫无大家风范,性格懦弱,难成大器。
芊芊夫人离世后,二小姐被送走,她虽感叹了一阵子,后也释怀。倒也没想过五年后的今天,继夫人会同意将二小姐接回来,意图虽明显不过,但做大小姐的垫脚石,总比在那偏僻的山村里穷苦一生的好。
继夫人的心也太狠了些,和芊芊夫人有恩怨,却要牵连无辜的二小姐。当初芊芊夫人掌家,对大小姐也算呵护备至,从没亏待。
就这点上看,芊芊夫人和继夫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怪不得老太太至今也不敢全然放权,将相府交由继夫人打理。否则,不说二小姐,就是那些姨娘庶子庶女,哪一个有活路?
不过,眼前的二小姐,柔和却不柔弱,卑谦却不卑微,若不是刚刚守门婆子通报,老太太说该是傲梅回来了,她定不相信,这女子,既是五年前自己认为难成大器的嫡二小姐。
眼前的女子,平和沉静中透着令人不敢忽视的威严,无关容貌,胜在气质高贵。炯炯有神的瞳眸中,带着睥睨天下的色彩,那股上位者独有的风采,让人不禁衍生出臣服其下的心思。
袁嬷嬷一时晃了神,眼中有着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的味道,只因林傲梅的容貌酷似黎芊芊,让人无从怀疑。
“咳!袁嬷嬷。”白嬷嬷假意咳嗽了一声,招回了失神的袁嬷嬷。
袁嬷嬷一个激灵,只见一双古林般孤寂的眼望着自己,赶忙恭敬的将湘竹帘掀得更高,躬着身子:“嫡二小姐请,老太太在屋里候着。”
“有劳嬷嬷了。”林傲梅不带敷衍地回礼后,款款进屋。
看着步履从容入内的林傲梅,袁嬷嬷方才不可置信。自己可是相府资历最深的老嬷嬷,又是孟氏的左膀右臂,连林箭澜都对她礼让三分,见到相府小姐公子只需屈身行礼,连躬身子都不用。
可是刚才,她居然对这个刚回府、毫无根基的二小姐行此大礼,只因为被她的气势所震慑。
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单这一面,便不难看出,这嫡二小姐,很优秀,非常优秀。
这相府的所有小姐,怕是无一个可以和她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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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孟氏坐在正中的花梨圈椅上,身穿仙鹤遨游的天青色春袄,额间垂下一颗高贵的泪形绿宝石,岁月在她慈祥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闭着眼睛,手中的楠木佛珠有一下没一下的绕圈。
令林傲梅意外的是,孟氏的右下首,竟坐着一个仪态端庄的妇人,风韵犹存,看不出实际年岁。眉目间顾盼生姿,和林芙蓉有三分相似。
她云髻高梳,容装精丽,身着一橙色缀白的绮丽华服,宽松的云袖上点缀着朵朵碎花,儒雅大气又不失奢华。
罢了罢了,该来的总会来,早遇晚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在门口耽搁了一会,进屋时林芙蓉已经行完礼,在杜柳清的身旁坐下,林傲梅走到屋子的正中央,缓缓下跪:“孙女傲梅,给祖母请安,孙女不孝,五年来不能陪伴祖母膝下,请祖母责罚!”
孟氏听到这黄鹂般的声音,倏然睁开眼,恍惚间似乎看到了芊芊那丫头刚进门时,跪在自己膝边,捧着茶盏甜甜地说:“母亲请用茶。”
可惜,早已物是人非,阴阳相隔。
这情景,多么相似,只是眼前的女孩偏小,十一二岁的年纪,声音带着些许悲怆,眸中闪着盈盈泪光,令见者动容。
孟氏眼眶不由得红了,一时没有动作,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
尾随而来的袁嬷嬷见状,忙走上前掺起林傲梅:“二小姐回来就好,老夫人怎么会怪罪呢?”
“是啊!回来就好。”孟氏收起情绪,将微红眼眶生生逼退。
林傲梅眼中的盈盈泪光,并无作假,而是包含着诸多情绪。
重生一回,联想起孟氏的种种行为,她明白了孟氏的良苦用心。
五年前母亲离世,虽说是杜柳清设计自己离府,但孟氏的权威自是大过当时还是侧室的杜柳清,若她坚决不肯自己离府,杜柳清也无可奈何。
孟氏却同意让她离府,并将她送到了远在偏僻乡下的刘家。上辈子她不懂,这辈子她若再不懂,就真对不起孟氏的一番苦心了。
杜柳清的父亲杜明晦位列三公,官居一品,是当年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詹奉天未登基前的老师,和黎衡融一文一武教导詹奉天。
当年,尚是先帝在位之际,杜明晦地位虽不如黎衡融尊崇,却也是出云国举足轻重的人。黎府倒台,黎芊芊“病亡”,杜柳清无疑是正室的不二人选。
而自己生母已逝,孟氏能保自己一时,却保不了自己一世,干脆将自己送到远离京城的邯珥村,加上刘家还是林傲梅外祖母文佩环的远房亲戚,日子清苦些,却也安全,想来孟氏也没料到,会将自己交到白眼狼手中。
虽如此,林傲梅依旧感激着孟氏,如果不是在邯珥村,而是在相府,这五年,恐怕自己早就死在杜柳清手中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五年前孟氏送自己离府时说的。但是,七岁的自己怎么懂呢?不过现在,她懂了……
“没错没错,回来就好,傲梅看来身子好多了,这邯珥村,确是个人杰地灵的地儿啊!”杜柳清眉目含笑,起身走到林傲梅身旁,一副慈母样,完全没注意到下首宝贝女儿的脸色极不自然。
她派王妈妈到侧门迎接林傲梅后便到常青院,以为林傲梅不懂过来请安,想趁孟氏火头上时再加把猛柴,不成想这贱丫头居然来了,还是和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块儿来的。
王妈妈想回秾华院通知杜柳清,林傲梅和她料想中的木讷不一样,可到秾华院压根找不到人,只得到芙蓉苑通知林芙蓉,这才有了林傲梅在花园里遇见林芙蓉的那一幕。
所以,杜柳清根本不知道林傲梅的变化,只觉得她长得像和黎芊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中厌恶之情更甚。
但在人前,特别是在孟氏跟前,她绝对不会露出一丁点的厌恶之情,反而表现得对林傲梅呵护备至,疼爱怜惜。
牵起林傲梅柔夷般的手,忽然惊呼:“哎呀!这手怎么这样凉!秋棠,快把我那件蚕丝披风拿来。”
“是!”秋棠忙将披风送上。
杜柳清亲自帮林傲梅披上,在胸前仔细打了个蝴蝶结,带着笑意,心里却在滴血,这可是最名贵的天蚕丝织就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披风,没料到会在这碰到林傲梅,她什么礼物也没备,却又不能什么都不送,到时别人会怎么想她?
“多谢二娘。”林傲梅的笑容让人如沐春晖,当然,这些人中并没有杜柳清母女,也许她们恨不得撕了这张风华绝代的脸。
杜柳清演绎慈母角色当真是游刃有余。人杰地灵?总有一天要让她知道,饿着肚子,多人杰地灵的地儿也没用。
一句“二娘”,让屋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疑惑,只有孟氏波澜不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按理说,林傲梅现在刚回府,和主母打好关系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她却不叫“母亲”,而是叫“二娘”。
虽然黎芊芊是原配夫人,是林傲梅的生母,但毕竟人已不在,聪明人应该会向杜柳清示好为妙吧?“二娘”这个称呼,很容易引起杜柳清反感,这个嫡二小姐,不是极聪明,就是极蠢!
果然,杜柳清笑容凝固,望向正座上的孟氏,却见她毫无表示,只得轻轻拍着林傲梅的手,回到位子上。
林傲梅冷笑,杜柳清怎么配让她叫母亲,上辈子叫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想她都觉得恶心。她根本不配和娘亲沦为一谈,永远都不配。
“傲梅也坐吧。袁嬷嬷,去瞧瞧海棠……”孟氏话还没说完,一身桃色比甲,头梳双髻的海棠便掀帘而入,她双手拿着托盘,盘上放着四个茶盏,呼吸有些微喘,“让老夫人久等了,刚刚袁嬷嬷派人通知奴婢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来了,要再泡上两盏茶,这才耽搁了。”
孟氏爱茶,可是爱到忘乎所以的地步,自然知道茶的温度不能降,否则一盏好茶就会付诸东流,也不怪海棠不等通传便掀帘而入了,赶忙叫她上茶。
海棠将茶一一奉上,林芙蓉轻刮茶沫,呷了一口,随即赞叹:“好茶,海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祖母当真是有口福之人。”
其实她并不喜茶,但为了讨好孟氏,一两句夸奖算得上什么?
“大小姐过奖了,老太太的白川茶,夫人的铁观音,您和二小姐怕都喝不惯,奴婢为你们煮了另一种茶,不知大小姐品得出是何茶否?”海棠擅茶道,听到林芙蓉称赞,高兴之余便询问林芙蓉道。
“这……”林芙蓉愣住了,端起茶盏再细泯一口,不太确定的道:“是牡丹吗?”
海棠心里有些不悦,还要再泯一口才说,而且还不全对,这不摆明了适才夸她手艺有进展全属场面话吗?
刚要反驳,对面的林傲梅淡淡开口,声音清脆若玉珠相撞:“姐姐只说对了一半,这是绿牡丹茶,是以牡丹搭配绿茶冲泡而成。不过海棠姑娘心思玲珑,除了细砂糖,还加了一味蜂蜜,将牡丹花的微苦味巧妙的掩盖了,更加甘醇可口,当得起牡丹茶中的极品。”
“二小姐真厉害。牡丹花味馥郁,能品出绿茶已经极不容易,二小姐居然还能品出茶中的蜂蜜。”海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大有种遇知己的感觉。很明显,林傲梅的话比林芙蓉的更受用。
林芙蓉握紧拳头,眼中的不甘显而易见,和素日里温婉的形象大不径庭。
她输了,她居然输了,输在这不起眼的茶叶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她,居然输给了林傲梅。
见女儿失态,杜柳清忙用手肘碰了碰她。林芙蓉一下子回过神来,脸上又变回了温和的笑容:“二妹妹真是博学,改日姐姐定当向你讨教一二。”
中间的插曲虽短,却没有逃过林傲梅的眼睛。
也许,她从来都不了解林芙蓉,知道她是个蛇蝎美人,但是,从刚才来看,林芙蓉的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
换句话说,林芙蓉也许对名声,赞扬,称颂这些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在意。
在意就好,越在意的东西,一旦失去,承受的痛苦就越大,所以,上辈子她才会那样痛苦,痛苦到无以复加,直至化痛苦为满腔仇恨。
既然如此,她会让林芙蓉也尝尝这撕心裂肺,挖心割肉般的痛。
“妹妹略懂皮毛而已,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妹妹万不敢自认博学。”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林傲梅转而问孟氏道:“祖母,海棠姑娘方才说,您喝的是白川茶,这白川茶,不是用于舒缓头疼毛病的吗?祖母身体不适?”
上辈子孟氏是因肝气郁滞药石无灵而亡。据她所知,肝气郁滞会引起慢性头痛,一般的大夫只以为孟氏年迈,头痛,开些止痛药也就是了,没什么大碍,而极少往肝脏的方向想,等到肝脏疼痛发现了,却为时晚矣,药石无灵。
如果这辈子能及早发现孟氏的病源,对症下药,孟氏,会不会不用那么早离世?
“唉!多年的老毛病了,喝了许多药也不见好,也亏海棠懂药理,也擅茶道,这才一直帮我调理,现如今已经好多了。”孟氏捧起茶盏,轻酌一口,仿佛不在意,一副看破生死红尘的模样。
“奴婢学艺不精,春夏两季还好,一到深秋严冬,晚上老太太都头痛欲裂,常常一宿都合不了眼。”海棠对林傲梅说到,想起一入秋,老太太头疼得辗转难眠,自己却束手无策,更觉无能。“二小姐刚才一下就品出了茶中的蜂蜜,敢问二小姐,是否精于此道?”
林傲梅摇摇头,星眸若有所思:“不,我略懂茶道,不懂药理。”海棠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春夏两季,祖母入夜是否会咳嗽?”
“会,但比起秋冬两季,尚能入睡。”海棠答道。
“祖母,可否让傲梅看看这白川茶?”林傲梅请示孟氏
。孟氏狭长的眼瞪了一眼海棠,似乎在恼她的多嘴,却还是点了点头。
林傲梅接过茶盏,放在鼻间一嗅。
海棠是依照古方煎的茶,将香白芷,川芎,甘草,川乌头混合研磨后加入茶叶中煮沸,上辈子詹玄启喜茶,故林傲梅深通此道。
“祖母夜间咳嗽,海棠姑娘可曾想过在茶中放入些许薄荷,化痰散结,虽说治标不治本,但也能缓解一二。”
海棠恍若大悟:“二小姐说的不错,待会我就去煎,找人试试看药效。”薄荷和其它几味药的药性都不相冲,或许真的可行。
“整天不是白川茶就是地麻茶,喝得我都反胃了,海棠,去煮几杯碧螺春来吧,也让你们几个一同品鉴品鉴。”
林芙蓉眼中闪过惊喜,刚才被林傲梅无视的不快一扫而光。
碧螺春是贡茶,朝中只有几位大臣能不时得皇上一些赏赐,林箭澜官居一品,这赏赐自是少不了他。
不过,孟氏素来视茶如珍,这碧螺春,林箭澜是一片不落的全送到常青院,她和母亲从来没有机会尝过,今天孟氏居然肯拿出来,是因为林傲梅回来??
林芙蓉猜的并没有错,正是因为林傲梅,平时也并非孟氏不肯拿出来,而是林芙蓉和杜柳清都不懂茶,孟氏怎会拿自己的珍宝出来让她们当水喝?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见林傲梅似乎懂得不少,这让孟氏一时心血来潮想让她尝尝这奇珍异宝。
“老太太,在二小姐面前,奴婢可不敢班门弄斧,难道老太太不好奇二小姐的手艺吗?”海棠对这位刚回府的二小姐很有好感,不由得想看看她的手艺。
“这……”孟氏有些犹豫,毕竟碧螺春可不是一般的茶叶,有钱就买得了的。
“祖母,您就让妹妹试试吧!我也想知道妹妹的手艺如何呀!”林芙蓉一副兴致满满的模样,朝孟氏撒娇道。
手艺?她就等着出丑吧!在乡下五年,母亲将她的月例都扣下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她的造化了,还能有什么手艺?再有,要是煮坏了祖母的碧螺春,那就更精彩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罢了,海棠,把那套青花瓷的‘茶室四宝’拿上来,其它器具也一应安排妥当,就在这屋内,让傲梅一展手艺。”说实话,她也挺好奇林傲梅“略懂茶道”的手艺。
海棠领命前去,不一会儿便和绍棠两人将东西搬上来,放在屋子正中央,茶具旁放了一个蒲团。席地而坐,韵味更佳。
林傲梅起身:“傲梅手艺尚浅,若祖母不弃,傲梅自当从命。”
“你且试试。”孟氏眉目含笑。
林傲梅款款走向蒲团,盘起双腿,半坐在蒲团上。
眼前的茶具十分亮眼,不仅有煮茶必备的茶室四宝,还有茶船,茶盘,茶海,茶荷,茶匙,也都一应俱全。
炉中的木炭已经在燃烧,风量,火力也都调好,林傲梅将水注入石畏,置于炉上,待水烧开,拿起一旁的锡罐,一打开,众人便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茶香,陶醉其中。
碧螺春,茶如其名,叶片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茶。
用竹质茶匙舀出一勺,慢慢加入孟臣罐内,动作轻缓优雅,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由骨子里散发出的幽美与华贵。
茶和水交融,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似宫廷乐师击打着玉磬,金声玉振,优美动听。
用茶匙将茶沫杓出,放在茶荷内,孟氏眼前一亮,这些茶沫,与沸水交融,不再是淡淡的茶香,而是香沁肌骨,甘芳味浓。单闻味道便知为茶之精华,步骤看似简单随意,实则困难,水的热度,茶的多少,时间的快慢,都要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容一点疏忽。
人生如品茶,煮茶看品性,这丫头,胆大心细,谨慎果断。
茶水继续烧煮,波滚浪涌,再次将茶荷内沫饽加入水中,拿起垫布,将孟臣罐中的茶倒入茶海,再均匀的倒入若琛瓯中。
少女发丝轻拂,纱裙微动,说不出的美感,仿佛她本就该存在于那个清新恬淡的茶香世界中。她如同身处茶园的仙子,如梦似幻,灵动聪颖又淡漠清傲。
偌大的屋中静谧如夜,众人甚至都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扰了眼前的仙子,也怕一眨眼,仙子便随风扬袖散去。
“请祖母品尝。”莹莹玉手,香茶美人,众人被仙子轻灵的声音唤回了魂,见林傲梅托着茶盘送到孟氏面前,巧笑嫣然,沁人心脾。
孟氏见茶盘上若琛瓯内的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原本条索紧结的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不由赞叹:“妙,妙啊!单闻香,观形,便知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实在是妙哉!梅儿的手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连祖母,也要甘拜下风啊!”
孟氏如获至宝,话语眼神中无不表现出她此时的欢喜。
林芙蓉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居然会被刚才煮茶的林傲梅迷住了,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林傲梅,很美很美,美得令人心颤。
而且,祖母对林傲梅的态度,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煮茶前的“傲梅”,到煮茶后的“梅儿”,亲疏,往往在一句话中就能看出来。向来冷淡的祖母,居然会露出那种喜不自禁的神色,原本以为祖母素来对人冷淡,今天竟然因为一杯茶,就对林傲梅刮目相看了吗?
“梅儿雕虫小技,怎当得起炉火纯青四字,不过是五年来无聊闲暇时打发时间罢了。”林傲梅浅淡的说,心中却宛如刀割。
是五年,不过不是在邯珥村的五年,而是嫁给詹玄启的五年。没有人想象得出,这五年,她是如何过来的。
这五年,她变得残忍,对阻碍詹玄启道路的人毫不留情的铲除;
这五年,她变得阴险,阴谋阳谋,即使不喜欢,为了詹玄启,她也不遗余力的学。
这五年,她变得狠辣,对自己,比对敌人还狠,茶艺,画艺,琴艺,因为詹玄启喜欢,无论春夏秋冬,她不敢有一丝懈怠,伤了多少次,累倒了多少次,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詹玄启的绊脚石,而被他毫不留情的除去。
孟氏只当她在谦虚,这样高超的手艺,没有日夜苦练,大罗神仙也难以成就。
心中对林傲梅越发怜惜,带着些许欣慰的拿起茶杯,深吸一口茶香,口味凉甜,鲜爽生津。轻啜一口,只觉至清至醇,韵香透彻心扉。
孟氏抿然一笑,好似在品尝人间最美味的东西。众人看得垂涎欲滴。一杯茶,孟氏足足品了将近两柱香的时间。
“梅儿的手艺,确是叫人惊叹!你们也快尝尝。”孟氏对杜柳清和林芙蓉道,示意丫鬟将茶递给她们,“这茶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凉甜,鲜爽生津,三酌碧清,香郁回甘,人间难觅!”
杜柳清看着眼前呈碧绿色的茶水,疑惑的喝了一口,她喝不出孟氏的韵味,却知道,味道很好,很好喝:“不愧是碧螺春,果然是人间极品。”将一切缘由归咎于茶叶,绝口不提煮茶人技艺的高超。
孟氏也没在意,吩咐袁嬷嬷道:“将里面那套清水紫砂拿来。”
众人不解孟氏意欲何为,也不知这所谓的清水紫砂是何物,唯袁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是。”
清水紫砂,可是老太太视若生命的东西,今天怎么会拿出来?
袁嬷嬷从里屋捧出一个沉香木镂空花雕、手臂长短的盒子,显得格外小心。单这精致的盒子,便已经价值连城,众人更加好奇,什么贵重的东西,竟要用这样贵重的盒子装潢?
袁嬷嬷将盒子放在桌上,孟氏抚摸着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沉香木盒,招呼林傲梅近前,林傲梅不知所以,却还是走到孟氏身边。
“俗话说宝剑赠英雄,脂粉送美人,祖母已经年迈,用不得这等好东西了,这清水紫砂,就当作梅儿回府祖母送的礼物,梅儿手艺高超,也不至使明珠蒙尘。”
孟氏此话一出,不仅在座之人,就连林傲梅自己也惊讶了,她大概猜到了盒中的东西,也明白它的贵重,却没想到孟氏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赠于自己。
林芙蓉则按捺不住,“咻”的一声站起来,惹得众人齐齐望向她,暗叫不好,林芙蓉稳了稳心神,“这盒子好生漂亮,只是不知这盒内的宝贝是何模样,竟得祖母这般爱护?”
孟氏笑笑,轻轻打开,只见盒中静静的躺着一整套“茶室四宝”。
做工精致细腻,设计新颖别致且不提,单那材质,便叫人望而生叹,仿若从清水中提炼出的精华,一拂便散,昙花一般神秘而孤傲,似乎生在水中,长在水中。似紫砂,却又显得光滑无比,似透明,而又非透明,朦胧神秘,氤氲美好,熠熠生辉。
孟氏居然藏有这等宝贝!
杜柳清心里怒火翻滚,还送给这小贱人,这应该是当家主母的她才配有的东西!
林芙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张俏脸上柳眉紧锁。她每天随母亲晨昏定省,祖母也不曾送什么宝贝给自己,林傲梅一回来,就将价值连城的清水紫砂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送给她。
鲜花赠美人,好一个鲜花赠美人!这是在告诉别人,她林芙蓉配不上这清水紫砂吗?
“祖母,清水紫砂,只有祖母这般地位尊贵的人才能拥有,梅儿拿了,岂不折寿?”林傲梅可不是说场面话,福兮祸之所伏,拿了这清水紫砂,固然得一时风光,但相对的,如果这清水紫砂,在她手上磕到一星半点,到时也是算到她头上。
“地位尊贵?相府的嫡小姐,地位还不够尊贵吗?望眼这相府,谁的茶艺能好过你?快收下,祖母藏着也是藏着,派不上用场。”
林傲梅心中感激,孟氏明显是在故意帮她树立威望:“是,梅儿恭敬不如从命,谢祖母。”
罢了,祸兮福之所倚,收下便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