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夫子的突然到访,苏丰年夫妇可谓是热情款待,不仅是桌上那三道菜,叶小蝶起身又去灶房用油酥了一碟花生米,并切下大块鹿腿熏肉,再倒上一壶野生棠梨泡的酒。
其间吴夫子显得十分客气,老头一个劲的说着太麻烦你们夫妇了,吃不了这么多菜,行了行了,可以了。
由于饭桌较小,平日也就刚好坐下这一家四口,故而苏清清与苏若雪便被叫到了堂屋边上的小凳上吃,不过以村子里的规矩来说,有长辈与自家父母用饭,孩子是不许上桌的。
叶小蝶用一个大碗为自己两个女儿夹了不少菜,就让姐妹俩自个儿在边上吃,而苏丰年则为老夫子倒了一杯棠梨酒,老人是满脸堆笑。
苏清清一边吃着碗里的饭菜,一边悄悄问:“小妹,你是不是又惹老夫子生气了?”
苏若雪点头,言语诚恳:“姐姐,我今天不知道为何,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瞌睡,就想着吧,老夫子讲的那些道理文章,我好像都能背下来,心里只想着早点回来喂花花。”
清秀少女闻言微笑,伸手摸了摸自家妹妹小脑袋,也没继续多问,只是叫她快些吃饭,吃饱了好一起去后院喂花花。
吴中举小饮一口杯中甜酒,刚寻思好要如何开口,边上叶小蝶却是转头望向自己两个女儿,用筷子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说:“食不言,寝不语。”
说起这话,还是老夫子吴中举昔年教授给妇人的,此刻当着自家先生说出来,倒是让老头有些脸颊发烫,原本那些到嘴边的话也就这般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唯有讪讪一笑。
回过头来的叶小蝶才发现老夫子脸上的窘迫,女子也是一个心思通透的,当即展颜轻笑:“丰年,夫子今日难得来我们家做客,你就陪他老人家多吃上几杯。”
男子有些迟疑,扭头瞟了一眼角落里的那块由精铁打造的小搓衣板,不由感到背脊发寒。
“今日例外。”妇人掩嘴而笑,说是自己吃饱了,先出去忙活,让他多陪陪夫子,不醉不归最好。
出门之际还顺带叫上了自己两个女儿,可小女儿似乎还没吃饱,说还想再吃一碗米饭,妇人只好使了个眼色,大女儿苏清清自然是心领神会,拉住妹妹便往屋外走,并小声在其耳旁说:
“吃饱了吃饱了,姐姐我都吃饱了,走吧,咱们去院子玩。”
黝黑少女只得恋恋不舍的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碗中那块还没吃完的鹿肉,眨巴眨巴眼睛,被自己姐姐拽着出了堂屋。
妇人去了内室收拾打扫屋子,并把一家人需要换洗的衣物收拢起来,准备明日起早去溪边清洗,两个女儿则拎着那背篓从后山打来的猪草去了后院,喂那头从县城买来的小肥猪。
而苏丰年在自己爱妻的允许之后,那棠梨泡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看样子不把之前没喝上的补回来是不会罢休。
老夫子本想与男子好好聊聊有关苏若雪近期在学塾经常打瞌睡的话题,可对方实在是太热情,这小酒杯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对于主人家的好客吴中举身为读书人实在不好说些大煞风景的话,坏了此时的气氛。
再说老夫子年轻之时也是个爱酒之人,这三杯两盏一下肚啊,哪里还去理会那些烦心事,当即两人是放开了喝,从年轻时的不得志一直聊到来这放牛村当学塾夫子,把心中那些不吐不快之事一股脑的全道了出来。
有些酒醉的高大男子似乎言语也没了顾忌,直言问老夫子年轻时可有喜欢过的姑娘,女子长相如何,是否厚着脸皮去追求过对方。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吴中举也有些醉了,听到男子的话没有着急回答,他渐渐陷入了回忆,片刻之后,喃喃低语起来: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呐!”
“谁还不是当年那个志向远大的少年郎呢,犹记那年中了秀才,老夫尚未及冠,被村里视为百年来最有希望金榜题名的才子,十里八乡爱慕我的姑娘可以排到村外烟雨亭,可老夫皆未动心。”
苏丰年闻言呵呵呵的傻笑,看来是真的醉了,男子双眼半开半合的问:“难道老夫子是那圣人,六根清净?”
“狗屁个圣人,圣人不一样要吃饭拉屎赚钱养家?”老头借着酒兴,难得爆了一句粗口。
吴中举目光悠远,思绪绵长,轻声自语:“我们每天结伴去学塾念书,散学后便一同去山上放纸鸢,可说是青梅竹马。姑娘才思敏捷,做的文章连我的先生都赞不绝口......”
老夫子眼角含泪,缓了缓继续说:“我们在村中那棵合欢树下立誓,待考取功名,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与她洞房花烛之时,以五年之期为限。可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啊,不仅没能如愿以偿,还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处境,故而再无颜面回村见她。”
苏丰年双眼已然闭上,只是剩一张倔强的嘴在那强撑,他呢喃:“那后来呢,你们最终成婚了吗?”
老人叹息:“当再次回村已是十二年后,心里笃定那姑娘早已嫁人,只是想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吴中举老泪纵横,强忍悲伤。
“后来打听才知,那姑娘等了我十年,就在那棵合欢树下,几乎每日都会去那里,女子父母实在没法,便强行给她安排了一桩姻缘,对方是村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家中也颇为殷实,并开了两家赌坊。”
“新婚当日才知晓,那男子原来早已婚配,家中更有一妻一妾,没过多久她便投了井,仵作验尸时发现女子周身伤痕累累,这世道便是如此。”
“听说事后那家人花了一大笔银子将此事压下,地方府衙也就不了了之,每每想起便心如刀绞,视为老夫生平最为悔恨之事。”
“怎奈香魂已逝,曾经意气风发的读书人如今亦成了黄土埋至脖颈的糟老头。”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老人感慨万千。
吴中举瞥了一眼在桌上睡得香甜的苏丰年,起身抹去眼角泪水,咧嘴嘿嘿一笑:“臭小子,也敢和老夫比拼酒量,你还嫩着呢!瞧这没出息的样儿,胡乱编个故事就把你哄睡过去,年轻人呐,喝不过就自个多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