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粮的队伍在临清城五公里外停下。
一路上风波不断,走走停停也是寻常。付景明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再次袭来的意外。他挑挑眉,冲顺宁吩咐道:“去看看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
顺宁还没有动作,冯侍中已经凑了过来:“殿下,前面就是临清了,按照探马的说法,临清的瘟疫已经控制住了,殿下不用亲自涉险。”
见付景明没有接话,冯侍中又继续劝道:“虽说瘟疫控制住了,到底还是不安全,臣会派人将物资完好无损的送进去,殿下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
付景明勉强忍下心中的不悦,声音却还是不自觉的冷了下来:“孤之前说过吧,这临清孤是一定要进的。”
冯侍中打了个寒颤,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劝道:“殿下三思,城中危险,臣等也是为殿下的安危考虑。”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想着付景明能知难而退,那现在可是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了。
这一路走来他们也看明白了,凡是太子殿下决定的事,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既然说是要去临清,除非是死在路上,否则无论如何都是要进临清城的。但是……
还是得劝啊。
付景明深明大义,心系百姓,是储君,是菩萨,但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不想冒风险,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的职责就只是将物资送到,现在物资已经送到了,任务已经完成了,再让他们进城,是必不可能的。
付景明冷眼看着这群絮絮叨叨的人,话说的天花乱坠,哪个心里没有小九九。他不欲与这些人纠缠,一夹马镫,向前奔去:“这临清孤是一定要进的,你们要是不愿意去,就在此地留守。”
太子都亲自去了,谁还敢在原地等着。
留守?物资都运到城中了,你在这里留守什么?烧焦的柴火还是破碎的帐篷?
好,就算你脸皮够厚,也不在意太子会怎么看你。别人都跟着进城了,你在原地留守,等回到京城之后也不贪功,不冒进,安安静静的做个隐形人……但这到底还是给自己埋了个雷,等你哪天要升官了,突然有人给你上一本,说你“心无百姓,只懂为官不正之道”,你怎么办?
众官员面面相觑,终于还是万般无奈的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等等。”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人群中蹿过,直直的拦在了付景明的马前。
眼尖的官员已经看清楚了,拦住付景明的是他身边的大红人,新来的江湖郎中林梧秋,他大着胆子冲林梧秋喊道:“林先生,您帮忙劝劝殿下。”
付景明一拉缰绳,马匹在林梧秋前面堪堪停住,急刹的感觉并不好受,付景明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黑了几分。他冲林梧秋拱拱手,强忍着没有发作:“先生何事?若是同他们一样,想要劝我不用进城,那先生就不用说了。”
“嗨,我才懒得劝你呢。”林梧秋无视官员杀人的眼神,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塞到付景明手中,“但是你进城之前得把这些东西带上。”
付景明将手中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奇奇怪怪的面纱,还有一个素的不能再素的香囊。
这些东西付景明前几天就见林梧秋在捣鼓,他现在拿出来付景明也不算意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做了这么多,随行的官员几乎人手一个。
那些官员从顺宁手中接过东西的时候,态度还算不错,但在看清包裹里是什么的后,有些人就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小官用两个指头将香囊拎起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嫌弃的拉远:“这都什么东西,这么难闻?面纱香囊?女子行径,我可不带。”
“不要就还我。”林梧秋白了他一眼,劈手将他手上的包裹夺过来,“到时候感了瘟疫可别哭着喊着再来求我。”
那人被当场下了面子,更是气不过,仗着自己有官位,指着林梧秋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庸医……”
付景明不想参与这无聊的争论,只想赶紧进城。他低头将林梧秋给自己的东西戴上。
那小官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的看向付景明,见付景明没有计较他刚才那话的意思,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一催马,冲着林梧秋的背影赶了过去。
什么女不女子行径,太子殿下都表态了,今天就是重金买也得把东西买回来。
临清城的境况比付景明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洪水留下的淤泥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道路基本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至少可以保证通行。倒塌的房屋还没来的及清理,但官府安民的帐篷数量也不算少。临时搭建的医馆,散落在临清城的各个角落,分发药物的官吏动作娴熟。
像他们这样的运粮队伍,沿途的百姓司空见惯,井然有序的让开一条道路,让严阵以待的官兵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妇人指指官兵护着的粮食,低声调笑:“又是一波想发横财的。”
“别这么说,咱们要欢迎。”另一个妇人轻推了她一下,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他们来了临清的粮价就又能再降一降了。”
“姐姐说的对。”车上的东西变了样子,那妇人努力分辨半天,还是有些不确定,“这像是……药材?”
一直到车队完全过去,两人都不敢确定。
往临清运粮的多,运药材的少。这东西又不好运输,价格还被官府压得死死的,怎么想都是一笔亏钱的买卖。故而临清的药材虽有免费的医馆,但药还是不够的。
那妇人还是不死心,往车队消失的方向张望着,低声嘀咕:“所以这是……官粮啊?我看那领头的,不像是普通人啊。”
“不知道。”另一个妇人打了个哈欠,面上难掩倦容。她抱紧怀中刚领到的草药,轻轻摇了摇头,“我就想相公的病能赶紧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医馆开的药没用吗?”
“还行吧,一副药煮上五六遍,能顶什么用?勉强维持罢了。”
付景明京城的消息早有人报到了布政使和韩子佩那,两人先是一惊,慌忙换上正装,到府外迎接。
“见过太子殿下。”直到行礼时布政使还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太子殿下为了个已经控制住的灾情从京城跑到临清,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临清一切安好,殿下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百姓不认得布政使和韩子佩,但却认得官服,见二人冲那马上的青年行礼,嘴里高呼太子殿下,百姓们先是一愣,然后争先恐后的往过凑。
“这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亲自来临清了?”
“你不知道吗?那位林公子就是太子殿下的人。”
……
布政司向边上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立刻会意,开始将人往外赶:“去去去,都散开,聚在这里干什么?”
付景明看着逐渐混乱的人群,一阵阵的头疼,他点手将顺宁叫过来,不等他开口吩咐,顺宁就先劝道:“殿下还是同这群人保持距离才是,万一这些人中有一两个感染疫病的……”
三两个下人终究还是挡不住激动的百姓,防线一但被冲破便迅速的溃不成军。
这些人走到离付景明一定的距离就不再往前走了,一个身着青衫的老汉从人群外往里走,里面的人都十分自觉的给他让开一条路。
“老朽见过太子殿下。”那老汉走到最前面,颤颤巍巍的跪下,身后的人也跟着他纷纷下跪,“多亏太子殿下派来的林先生,临清才能是是今天这个样子。”
不用付景明说话,顺宁已经上去搀扶,但那老汉说什么都不肯起,带着一群人给付景明行了大礼。
“孤年轻,受不起您这一拜,老先生快起来吧。”付景明翻身下马,想要亲自去搀,顺宁却往边上错了一步,用身体将付景明和这群人隔开,搀着老汉的手也悄悄用力,将人直接提了起来。
付景明一进城就想直接去找林星火,奈何一群人盯着,加上又实在不知道林星火现在何处,才耐着性子走到这里。现在着老汉主动提起了,自然要多问一句:“星火现在何处?”
那老汉叹了口气,摇摇头:“处理完临清这些事情,林大人就病了,现在正在驿馆,临清地方小……”
老汉不住的絮絮叨叨,跟在付景明身后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他们说的这个林大人是谁?这临清有哪位大人是姓林的?”
“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临清的布政司是姓陈的。”
“那是京中的哪位大人?”
“不是什么林大人,应该是……”王主事对京中的这些奇闻轶事最是关心,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他往付景明的方向看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以前林首辅家的次子,林家败落之后被太子买回去了,现在还是罪奴的身份。”
王主事只是陈述事实,听得人却不由得对林星火看清了几分:“区区一个罪奴,叫声公子都是抬举,哪里配被称作大人。”
王主事将他拉倒一边,小声劝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临清平疫可是大功一件,凭着这个功劳脱了奴籍不是问题,再有太子这根线,说不定日后也能平步青云。”
付景明顾不得身后的人在说什么,扭头的便要往驿站走:“我去看看他。”
“殿下不可,林公子染了疫病,派人去医治也就是了。”顺宁松开那老者,闪身跪在付景明面前,“殿下若觉得他有功,脱了奴籍,再赏些银两就是,何必以身试险。再说……殿下是为临清的百姓而来,自然是应先去布政司处理公务才是。”
顺宁前面的话倒是没什么,但最后一句却是将付景明架在火上烤了。
付景明看着围在周围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倒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若是当着这么多人面转身去驿站,三人成虎,林星火的名声不一定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林梧秋在他身后嘀咕了句:“难怪他会选择你,难怪二选一的选择题,他两次都是选错。”
“先生这话……”
付景明想要追问,林梧秋不再理他,转身问付景明身后的布政使:“这临清的病患都在什么地方,现在吃的是什么药。”
跟在太子身边的人,布政使自然不敢慢待,但林梧秋看着实在脸生,只得客客气气的问道:“您是……”
“在下林梧秋。”
“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布政使在脑中快速思索着,很快便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他猛地一拍手,“您是江湖人称‘引凤来’的那位神医?”
对于这个名号,林梧秋陌生的很,他愣了半天才隐约记起,好像是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他在布政使炙热的目光中含含糊糊的回道:“那都是他们胡传的。”
见林梧秋没有否认,布政使更加激动了,他顾不得尊卑,拉着林梧秋便往布政司走:“您自谦了,这边请,这边请。下官这有这场疫病全部的脉案,还有之前几位郎中开的药方。”
原本聚集于付景明身上的视线有被吸引走,付景明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准备找个机会溜走:“林先生去看脉案,孤先去看看星火。”
“不急。”林梧秋扭过头,冲已经推到人堆中的付景明莞尔一笑,“他的病症不要紧,殿下还先到布政司歇歇吧。”
付景明已经被顺宁架住了,刚刚被吸引走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向四周看了看,从牙缝中哼出一个字:“好。”
空气中忽然吹起一阵奇怪的风,付景明感觉有些熟悉,躁动的心感到莫名的安慰。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幻觉,他感觉林星火就在自己身侧,可那里明明空空如也。
走在前面的林梧秋发髻突然散开,束发的带子从鬓边滑落。他扭头看了眼,视线在付景明身侧定格一瞬。他接住还未落地的带子,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方式绑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跟着布政使往布政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