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叔叔的电话吗？”

    放完烟花，走下天台的间隙我问百枝。

    “不是，是北边姨婆家斗真舅舅来的电话。”

    “姨婆？是有一家温泉旅馆的那位姨婆么？”

    “对。”

    我对那位姨婆隐约有点印象，她是百枝的大姨，从辈份上来说我喊她“姨婆”，是个要强能干的人，与百枝的感情很好。小学时期最后的那个寒假，百枝带我去她家经营的温泉旅馆度假，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曾偷偷对百枝说：“百枝，你以后年纪再大一些的话就会跟姨婆一模一样了。”

    “好厉害，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百枝一副天大秘密被发现的表情，在我耳边低语：“雅子，偷偷告诉你哦……其实我是我大姨的非婚私生女，在我出生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她就把我送给那时已经结婚了的我的妈妈收养，这个就是为什么我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妈妈，而是跟大姨一模一样的原因。”

    百枝的话让那时的我心跳如擂鼓，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百枝。

    在我几乎要将自己的境遇与百枝的过往相对比的时候，百枝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骗你的啦！”

    百枝在我的发顶胡乱抚弄着。

    她总是这样捉弄我。

    “百枝！”

    我气恼地跺着脚想要去抓她，可她却一转身躲到了姨婆身后，像个孩子一样左躲右闪，直到把姨婆闹到头晕才罢休。

    那个寒假之后，因为我不稳定的身体状况，百枝再也没带我去过那个温泉旅馆，我就再也没见过姨婆。

    “那边说姨婆最近身体状况有点糟糕，现在正在医院住着，斗真舅舅想问问我们最近有没有时间回去看看。”

    斗真舅舅是姨婆的儿子，也就是百枝的表弟。

    百枝走在最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你叔叔回来，我们商量一下过去的时间……不过到时可能雅子也要跟着一起去……”

    “我也要一起过去？”

    “嗯，斗真舅舅特意提到了你，回去的时间或许就在这几天，也或许会在暑假，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不能去给阿寿的全国赛加油了……”

    百枝说着突然停下脚步，仿佛是思索了一下什么，然后回过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我和三井寿。

    “阿寿，不论雅子去不去给你加油，你都要好好努力哦！”

    “啊……呃，好……我会的。”

    三井寿一时没反应过来，和我对视了一眼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答应着。

    三井寿离开的时候叔叔依旧没回来，等我清洗好碗筷的时候，百枝已经放好了洗澡水，她说她酒气还没散，所以就把我塞进了浴室让我先洗。

    冲洗干净身体，慢慢坐进浴缸里，微烫的水温让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水蒸气的味道充斥着肺部，温暖而潮湿。

    我把受了伤的右手举高，仰起头端详着伤处，心里忍不住叹道：这一天过得着实有点漫长啊！

    突然，浴室的门被用力拉开，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把身子往水里缩了缩，然后就看到百枝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充盈了整个浴室的热气中。

    “百枝你干嘛？”

    “我想要一起泡澡可以吗？”

    “啊……好，可是为什么突然……”

    我的话还没说完，百枝已经快速冲洗了一下身体跨进了浴缸。

    我从她的呼吸里闻到了更浓的酒气。

    “你让我先洗澡，自己又跑去喝酒了？”我看着她醉意甚浓的脸问。

    “我说过我要喝个痛快嘛！”

    百枝捧起一捧热水扑到脸上，然后一脸湿漉漉地朝我傻笑。

    “真是的，喝成这样干嘛还要泡澡啊，等一下晕过去怎么办？”

    我一边嗔怪她，一边想着快速把自己处理干净然后再把百枝从浴缸里弄出去。

    可是百枝却在水里抓住我，“雅子，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交换秘密？”

    她点点头。

    “我哪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水温，又或者是二者皆有，百枝的脸越来越红。她把脸又朝我凑了凑。

    “你晚上去见阿藤了？”

    “你、你怎么知道？”百枝的突然发问令我有些错愕。

    百枝狡黠地一笑，伸手朝浴室隔间里的洗衣筐方向指了指说：“手帕，阿藤的手帕就放在那边啊。”

    我刚才把藤真的手帕放在洗衣筐旁，准备洗完澡再把它洗干净，没想到百枝会闯进来看到。

    我无法否认那条手帕的主人是藤真，因为手帕的一角有一朵岸本太太亲手绣上去的小小的笑脸太阳花，上次拜托百枝帮我转还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还笑说那朵花很衬藤真。

    “你手上的伤、手帕上的血迹还有阿藤，那些不能告诉阿寿的事都告诉我吧。作为交换，我也会告诉你一个我人生里最大的秘密。”

    百枝捧着我的脸，像个认真的酒鬼。

    “你的大秘密一定又是什么你是姨婆的私生女之类的，我才不要跟你交换，你最会捉弄我了。”

    我也捧着她的脸揶揄她。

    百枝愣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那么久的谎话你居然还记得啊？！还真是会记仇呢！这次不会啦，这次我是认真的……”

    她揉着我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她真的开始醉了。

    就这样，我们挤在小小的浴缸里开始分享那些对于我来说大大的秘密：原田真珠那并非无端揣测的争风吃醋、堀田德男想要对三井寿隐瞒的歌手梦想、藤真健司对我长久以来的复杂情感……

    我的伤口和藤真的手帕全部包含在这些秘密里。

    “百枝，其实我有想过，藤真学长否认他喜欢我这件事，是因为他怕我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再与他做朋友，他只知道说我好骗，却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技巧有多糟糕，尤其是当他在我面前亲耳听到心思被那个婆婆揭开的时候，他甚至比我还慌张，我本来打算就当一切都是误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无视算了，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没有办法放着他不理，所以我就对他说，如果喜欢我，那就喜欢一点点就好。”

    百枝一直安静地听着我的话。

    “我这样做，是不是对阿寿和藤真学长来说，都很差劲？”

    百枝认真想了想，然后淘气地往我脸上弹了些水，说：“是啊，真的有点差劲呢！不过，这也说明我的雅子真的是世界上最最心软的小孩。但是……有些时候过于心软会让人进退两难。”

    我默默擦着脸上的水珠，完全没有跟百枝玩闹的心情。同时也想起了美智子当初对我的评价：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想得太多。

    “感情的事，如果没办法接受，就应该干脆拒绝，不可以因为同情或是不忍就轻易给别人留下’或许我还可以得到更多‘这种错觉，那样只会让人痛苦而已。况且，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没办法控制的，爱意流淌这种事怎么可能像拧水龙头一样，说多就多说少就少……”

    百枝的话令我沮丧又懊恼。

    “雅子，你不觉得，像阿藤那样的人，绝不是那种因为一次失败或一次拒绝就停滞不前的人吗？或许一次彻底的拒绝会让他更好地往前走也说不定。”

    百枝一边说着一边背对着我趴在浴缸的边沿上。

    “彻底的拒绝？”

    “对，彻彻底底，不要心软……不管是为了阿寿还是为了阿藤，你都不可以心软才行。”

    我一边思忖着百枝的话，一边喃喃道：

    “可是百枝，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人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或是一次短暂的相识就长久地记挂那个人，况且还是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无论怎么想都太不真实了不是吗？”

    “是啊，但是世界上最难说清楚的东西不就是人的感情吗……就那么喜欢上了能有什么办法呢？忘不掉也没有办法啊……”

    百枝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也越来越歪，几乎要一头栽进水里。

    我忙捞住她，才发现她已经因为酒后泡澡而进入昏迷状态。

    “啊！百枝！我就说喝了酒不可以泡澡嘛！你、你撑住，等一下再晕！”

    百枝虽然很瘦，可是单靠我一个人把她弄出浴室也绝非易事。

    我努力把百枝挂在浴缸边沿，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好衣服准备把百枝从浴缸里捞出来的时候，耳边听到了叔叔开门进屋的声音。

    “谢天谢地！”

    我一边在心里狠狠舒了一口气，一边朝浴室外的叔叔求救。

    叔叔赶过来，看着浴室内乱七八糟的两个人：早已晕得七荤八素的百枝和顶着一头湿漉漉乱发的我。

    “她喝酒了？”

    叔叔问我。

    我老实地点点头。

    叔叔有些无语，虽说叔叔晚上参加了公司的聚餐，可他身上却一点酒味都没有。

    就这样，百枝揣着那个她还没来得及交换给我的她人生里最大的秘密就被叔叔抱出了浴室。

    我好像又被她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