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司连婳正坐在驿馆内吃早点,便听手下的人带来了一则消息。
“公主,采薇姑娘昨日到达宁王府后,并没有遭受什么为难,相反,据她自己说,宁王府内的众人对她都挺客气,至少面上都过得去,宁王本人对她也是颇为温和,除了让她唱曲之外,没再叫她做别的。”
暗卫顿了顿,又说道:“她还说,宁王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有些感兴趣。当陛下说出要将她借给宁王时,宁王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她原本还担心宁王会对她严刑拷问,如今才发觉是自己多虑了,且宁王府上美女如云,各有风貌。”
司连婳喝粥的动作顿了顿,“莫非那人竟是个风流浪子?之前倒是没听逸王说过,若真是如此的话……让采薇先留在宁王府里也成。”
与其在皇宫里当个花瓶摆设,始终无法接近皇帝,能引起宋云初的兴趣也是好的。
“逸王此刻在做什么?叫他来见一见我。”
司连婳本想着,和君天逸打听更多关于宋云初的事,却听暗卫应了一句,“逸王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在驿馆里呆着烦闷,想出去散散心,经过公主上回的责怪,他也意识到了不能去熟人附近晃悠,所以会挑些人少的地方走动,不会给您添麻烦。”
“他说,即便他真的运气不好出了事,他也绝不会再劳烦公主帮他,更不会对外提起您搭救他一事。”
司连婳闻言,冷哼了一声:“说得好听罢了,他如今似乎只剩下本宫这么一个帮手,若他又遇上了什么难题,你看他找不找我。”
最初她觉得君天逸挺有骨气,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也发现了,当一个人十分贫瘠,连衣食住行都成问题的时候,骨气也是会被磨掉的。
否则,那天夜里他又怎么能忍受她的责骂?换作从前他风光的时候,怕是没有人敢对他说重话。
“公主,请恕属下直言,此人似乎心气很高,恐怕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在您的身边,属下有些担心,长此下去,他会不会哪天就给你惹了麻烦?毕竟他身份特殊……”
“他从前也是风光无限的王爷,如今一朝落魄,要他对本宫言听计从,于他而言自然很难,其实本宫也能猜出他的心思,他之所以要跟着我们来天启国,应该是还想找机会报复宁王。”
司连婳说到这,笑了笑:“你可知本宫为何要答应他同行?以他对宁王的怨恨程度,咱们就算不带他来,他也绝不愿意呆在西凌国混吃等死的,与其他自己想方设法来,倒不如就带着他,把他放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让暗卫盯着他的所有行踪,本宫也能更放心点。”
“本宫也明白,其实两年前他救我的人情我已经还上了,大可放他自生自灭,谁也不能说我绝情。可就他目前的处境,一旦被抓就是个死……我终究还是想他活着的。”
她不会帮他复仇,但也不舍得看着他陷入死局,毕竟两年前他的出现,让她体验了何为情窦初开。
若是可以的话,她真希望他能想明白,他所谓的复仇是痴人说梦,他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高位,他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依附她。
除此之外,他再无别的出路。
……
翠峰山下,水草丰美。
君天逸倚靠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手中拎着一小坛酒。
此处人迹较少,即便被司连婳知道他来了这儿,也不会跟他唠叨。
他来这儿,自然不是真为了散心。
今日,是江如敏母亲的忌辰。
江如敏通常会挑上午的时间上坟,而此处是她的必经之路。
他坐在这儿已有大半个时辰,算算时间,她也该来了吧?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他见远处出现了三道纤细的人影,便知道是江如敏带着两个丫鬟过来了。
司连婳的暗卫就在不远处盯着,他得先将那人引开才行。
这般想着,他跃下了树,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盯着他的人见此,自然是朝他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江如敏主仆三人又走了许久,最终在一座墓前停了下来。
丫鬟们摆上了祭拜用的东西,与江如敏一同向已故的夫人磕头。
“母亲,女儿如今一切安好,您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江如敏才祭了酒,忽听远远地传来了雷声。
主仆几人抬头望天,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竟忽然变得暗沉了下来,仿佛很快就要下雨。
三人这才发觉,这两日的天气有些阴晴不定,她们出门的时候见外边是大晴天,竟没有想起要带雨具。
“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雨。”
江如敏说话间,细细的雨丝已经飘了下来。
忽的,身后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江如敏下意识转过头,便见一柄青色的油纸伞映入了眼帘。
来人着一袭天蓝色锦衣,面如冠玉,长身玉立。为她撑伞的同时,还将手中的另一把伞递给了她身后的两名丫鬟。
江如敏有些诧异,“祁王殿下怎会来此?”
上官祁道:“阿妘的脸上出了些红疹,恭王府里的大夫给她开了药,效果不大,我寻思着你的药可能会更好,便带她去了瑞和堂,从伙计口中得知你来翠峰山上坟,但似乎没带雨具,我便骑马过来了。”
“原来如此,那殿下是怎么知道我上坟的具体位置?”
“我独自策马,比你们的马车快些,其实在你还没来到翠峰山之前,我就已经追赶上你们的路程了,只是那会儿天气还没变,我也不能贸然地出现打扰你们。我是眼看着雨落下了,这才赶紧过来。”
听着上官祁的解释,江如敏垂下了眼。
上官祁的心意她并非看不明白,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一心只求真情的糊涂人了。
他再怎么与她志趣相投,再怎么关心她,他们始终都不是同一片国土上的人。
“怪我记性不好,这两日天色多变,出门前就该多做准备才是,劳烦殿下跑这一趟了,下回我们定会记得带雨具。”
听着江如敏客套的话语,上官祁心中有些失落。
记得前些日子,他们还一起品画,一起交流音律,他能察觉到那时的江如敏还是开心的,她似乎并不排斥与他来往。
可她今时今日的表现,却比之前都疏离了许多。
他本以为她至少会将他引为知己,毕竟他们之间能交流的事物实在不少,可她此刻的神情却不像是对待知音的态度,反而比寻常朋友还要冷淡几分。
他不禁开始回想,他近日的言行举止中是否有错处。
而江如敏也没打算让他猜,转头看向了几尺外的墓碑。
“年少时曾听母亲对嬷嬷感慨,说女子这一生最好的归宿便是嫁个疼爱她的如意郎君,可惜她没嫁对人,她只盼着我将来能够寻一良人,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
“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她的话我也记在心里了,就算今时今日的我不再赞成她的话,我也不能否定她对我的爱护之情,只因她的母亲也是如此教她的。”
上官祁见江如敏的面上浮现出追忆之色,便没有接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算如意郎君。直到有一回,我与母亲出门踏青,见一名贵妇被毒蛇咬伤,赶紧出手救助了她,事后才知那位贵妇竟是逸王的母亲怡太妃,她相中了我,没过多久便来府上提亲,父亲自然乐意与王府结成亲家,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坊间都说逸王高大俊美,他又是那样尊贵的身份,这门亲事不仅父亲高兴,母亲心里也是欣慰的,毕竟做王妃是许多贵女求不来的福气,我见父母高兴,心中也难免有了期待,在怡太妃的安排下与君天逸见了面。”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传闻果然不假,他的确英俊不凡,意气风发,他似乎不满意这场长辈安排的婚事,但明面上对我也还客气,我当时想着,本就是我高攀了他,他对我冷淡些也没什么,毕竟感情是需要培养的。”
“后来母亲过世,二夫人成了国公府的新主母,从那之后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二妹雨夕的所有吃穿用度都强过我数倍,而我却连买草药种子的钱都凑不出来,得和她母亲百般恳求。我迫切地想摆脱那样的日子,我只能寄希望于君天逸为我撑腰。”
“可我还是天真了,我与君天逸有婚约又如何?这并不妨碍他看上了我妹妹,我心里难受,却不能闹,因为我还是把他当成了我最好的出路,尤其当他对我偶尔释放温柔的时候,我会更加坚定,我要做这个逸王妃,明明机会是我先拿到的,我岂能甘心把他让雨夕。”
上官祁听着她平静的叙述,只觉得心酸。
关于她的过去,其实他知道许多,此刻听她亲口说出曾经的想法,他能察觉到她是真放下了,但他仍然会为她所经历了一切而感到不忿。
她母亲离世后的那几年,她是真的孤立无援,她的家人包括她的未婚夫,给予她的不是爱护,而是欺凌。
她太想逃离国公府了,也太容易知足,所以她才会对君天逸充满了期盼,且怡太妃也的确比她家里人对她态度更好,在当时的她看来,去逸王府定会强过在国公府。
“再后来,我遇到了我此生的贵人宁王,说来我还真得感谢陛下给我和宁王牵起了一段缘分,我所指的不是男女之间的姻缘,而是高人对迷途之人的指引。”
“那时他还是宋相,是众人口中飞扬跋扈的权臣,因他恶名响亮,我对他很是提防,我总给他添麻烦,可他却不觉得我是个麻烦精,反而处处帮我。他给我准备防身暗器,给我找地盘开医馆,带我一起去抗疫。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有极好的医术,可我如今的名声全是他一手栽培的,没有他,也就没有现在的江如敏。”
“得了名利之后,我反思了许久,为何女子就一定要执着一份真感情?其实得不到感情又如何,真金总比真情来得实在,有了财富与名声,人生再没什么缺憾的了。”
“他栽培了我这么久,我也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天启国的土地上,我已是人人称赞的名医了,我有了新的宅子、新的家人、新的人生,今后的日子就是要稳固如今的一切,以及协助宁王。”
“就如天象所言,我身为‘景星’,能造福天启国百姓,这是我的无上荣光,我会在享受名利的同时,将自己毕生心血奉献给这片国土。”
“祁王殿下,你可认同我的想法?”
上官祁听着耳畔的话,怔愣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已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几乎是在明示他,无论他对她是何种心意,无论她是否对他有过片刻动心,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生不会离开天启国。
而他是北辰国的王爷,她若跟了他,就是违背了本心。
与其和本心作挣扎,倒不如不动心。
她不是没有女儿心思,只是家国情怀最要紧。
这样的心境让他肃然起敬,可她的拒绝又令他难免伤怀。
见她等着自己的回答,上官祁终究是应了一句,“自然认同。”
江如敏淡淡一笑,“殿下果真是通情达理之人。”
上官祁也朝她扬了扬唇,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他知晓她的过去,也了解她今后的想法,纵然被拒绝,也得尊重她的意愿。
二人不知的是,几丈外的大树后,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眼底漫上了丝丝寒意。
君天逸特意将司连婳的暗卫引到了远处甩开,他晓得江如敏上坟的位置,一路赶来只想快些看见她,却没料到会遇见这样令他刺眼的一幕。
上官祁是何时与她走这么近的?
即便他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江如敏身边,他也绝不允许旁人趁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