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女诗人
作者:十口儿   婚女重生自救指南最新章节     
    徐珉拙于言辞,她讲不清楚孟丽君和冯素珍到底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孟丽君会让她如此激动。

    但是她尽力讲述出来的孟丽君的故事还是抓住了重点,重点就在孟丽君想要做官,不再是为了家庭,为了爱人,而是为了她自己,她在做官的时候找到了自我价值。

    徐珉找了《再生缘》的原本发给大家,一开始卫茹还试着帮大家朗读,后来发现文本量实在太大了,共十七卷,六十余万字,而且尚未写完,后由另一位女诗人及其丈夫补齐了二十卷,增加了结局。

    《再生缘》对于没有古文阅读基础的人来说读起来会非常吃力,全文以七言排律写就,像一首长得没有尽头的诗。

    但文盲有文盲的办法。卫茹和梁瑞捣鼓一阵,把文本导入软件,让接近真人人声的AI语音全文朗诵。

    有些人不喜欢AI语音,认为机械感太强,有些地方的断句也很奇怪。

    但这些缺点在《再生缘》上丝毫不成为阻碍。七言排律本身就具有强烈的韵律美,它被创造的初衷就是为了朗诵,就是为了弹唱,也就是说,“听”是比“看”更好的接受方式。

    AI语音再死板再伪人,在碾压式的中文的韵律之美前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

    很快所有人都放下手机,跟着一起听。

    这种体验很神奇,好像她们用现代魔法复活了一位百年前的清朝女诗人,给她们讲述一位接近千年前的元朝女英雄的故事。

    郭沫若评孟丽君“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而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

    最后这句“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是指孟丽君的女儿身暴露之后,元朝皇帝虽然与《女驸马》中的皇帝一样愤怒,他对孟丽君的“惩罚”却比《女驸马》中更像一个虚指的死刑更真实,更衬得那个死刑像是民间臆想。

    他欲逼迫孟丽君入宫为妃。

    这是《再生缘》的结局。

    陈端生写到这里辍笔不续,可能是因为她的现实生活已经疲累不堪,也可能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在那样一个困境为孟丽君找一条生路。

    后人续写的《再生缘》就有女驸马的意味了,最后孟丽君免除死罪被封为公主,与未婚夫喜结良缘,皆大欢喜。

    再后来,《再生缘》也有黄梅戏和越剧的改编,淮剧、京剧、潮剧、扬剧、粤剧、歌仔戏等剧种也有大量改编,所有版本的整体基调都很欢快明朗。

    在黄梅戏《女驸马》中扮演冯素珍的韩再芬老师也出演了孟丽君,而越剧版本的男女主角则是以梁祝出名的钱惠丽老师和单仰萍老师。这种固定搭档的演绎则更让越剧版的《孟丽君》像一个言情传奇。

    许婧她们都看了,而且都觉得好看。

    因为故事美好得就像童话,勇敢聪慧的女子为了拯救爱人隐姓埋名考取功名,暴露身份也没有性命之忧,反而吸引了皇帝的倾慕,可是女主角坚贞不渝,并且用自己的机智戏耍了皇帝一番,最后皇帝忍痛割爱成全佳话,女主角与爱人终成眷属。

    这样的故事不管什么时代都会受欢迎,可以说和现代的言情爽文一脉相承。

    如果她们没看过再生缘的原本又是非常忠实的戏迷,她们可能会彻底满足于这两种改编版本。

    但是她们始终忘不了在原本的行文当中,孟丽君被皇帝故意设计灌醉,暴露女儿身份,进而被要挟为妃。孟丽君进退两难,气急攻心至吐血。

    她们与孟丽君感同身受。

    然而她们甚至在评论区看到了支持孟丽君与皇帝cp的“帝君党”和支持孟丽君和爱人cp的“将相党”,将危及性命的皇权迫害弱化成轻飘飘一句“皇帝有点渣男”,虽然能理解这种逻辑在言情小说的框架下是合理的,许婧她们仍然忍不住苦笑。

    如果说各家戏曲版本演的是一个“戏说”,是一个童话,那么原本弹词就是一个传奇话本框架下的现实主义故事。

    而许婧她们为之感动、并且想通过自己的演绎将之带到台前的,是那个现实主义的孟丽君。

    是那个不是为了父母亲情,也不是为了夫妻爱情,更不是为了什么君臣大义,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人生,想要做官、想要工作的孟丽君。

    许婧当天晚上做了个梦。

    她分不清自己是谁。

    她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剧院里,她是观众。

    一道顶光打在舞台上,舞台上的空间仿佛是错乱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却瓦片连着门槛,飞檐接着廊柱,仿佛有一个调皮的孩童把中式建筑的一切打散再重新组装,一切都是颠倒的,一切都是无序的。

    在这颠倒无序的舞台上,孟丽君与冯素珍同台,孟丽君遥望着冯素珍,神情决绝,她是孟丽君。

    冯素珍活泼,天真,坐在天井里读着恋人寄托情思的书信,她尚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她只是坐在天井里,幸福地期盼着能成为恋人的妻子。

    她也是冯素珍。

    许婧醒了。

    她找到了她想从女驸马中挖掘出来、放在舞台上的东西,她抓住了那道虚影,而孟丽君是她的帮手。

    许婧导戏和她本人生活中的形象有着强烈的反差。她本人在生活中相当随便,乐于被带着走,乐于见识自己从未尝试的东西。

    但她导戏,在这部戏里导演的存在感会非常强。

    和许婧合作过的演员都能感觉出来,许婧能做好戏,能做各种不同风格的好戏,能打磨出非常优秀的舞台,也能调教出最合拍的演员。

    但是演许婧的戏,不捧人。

    按理说话剧演员是演员鄙视链的最顶端,他们有最精湛的演技,最自如的表达能力,他们是舞台上最璀璨的星星。一部优秀的戏必然是由优秀的演员演绎的,戏散场后观众记忆最深刻的也应该是这些在台上带给他们情绪带给他们思考的演员。

    但是很神奇,许婧就是会用各种结构性的东西,把导演的意图植入进观众的脑海里。

    演员用他们的声台形表传达信息,导演就用演员来传达信息。

    观众在戏剧的某一个节点、某一个桥段里感叹演员的某一部分表演抓住了他们的心,也在观看完全剧之后反复回味,咂摸滋味,感叹导演设计之巧妙。

    导演的类型有很多种,每一个类型都有其登峰造极的那一位。如果硬要类比,许婧可能比较像李安,她对她的戏要有绝对的把控,她可以手把手调整戏里的每一个细节。与此同时,许婧比李安有太强的攻击性。

    许婧的戏必须尖叫着许婧。

    这就是为什么许婧制作《日出》时仅仅只是写一个策划就痛苦不堪,因为这是曹禺的戏,这是演员的戏,许婧看不到自己能在这里面有任何的自我表达,她就会本能地抗拒把这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如果不是许婧脱离导演的工作后本身的脾气太老好人,她应该会被当作自恋狂。只有自恋狂会围绕着自己的所思所想耗尽周围所有演职人员打造一场大戏邀请所有人来围观。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和自负的方家俊真的没那么不同。

    方家俊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成熟,但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外表人畜无害的许婧与他同类相斥,他要摆脱她。

    现在许婧一步步拼起了她的构想,牡丹亭的梦境,冯素珍的天真,孟丽君的自我,陈端生的觉醒。

    年幼的冯素珍会梦见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似却又因身份暴露、被逼回到闺阁而怒极咳血的孟丽君吗?

    孟丽君见到年轻而无畏的冯素珍时,会痛心于十七岁时意气风发写下自己命运的陈端生在多年之后也发现她们都无路可走吗?

    许婧想让她们产生连接,让她们混沌又孤立地出现在舞台上。

    她们都有自己的面孔,她们都共用同一张面孔。

    许婧想,那也是我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