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轻移莲步,缓缓登上了花门楼。
离开姑臧之时,花颜果然留在那里不走,但拓跋月对“花门楼”这名情有独钟。
回到平城后,拓跋月向皇帝讨了个恩典,在平城开一家花门楼。
拓跋焘准允,不仅给她划了一间酒楼,还把距此不到二里地的一处庄园指给了她。那一处庄园,曾是皇祖父拓跋珪打算赏赐给长宁公主的,后来出了拓跋绍弑父之事,庄园便被搁置了。
酒楼已开始装潢,约莫在春夏之交可对外营业。
因为花颜不在身边,拓跋月为寻一个称心的掌柜,煞费苦心。而棠儿毕竟年轻,才能也不足,至多只能做副手。
消息不胫而走,昨日,一个叫叱罗玮的中年人,亲自来到金玉肆,拜访公主并投出了名状。拓跋月听过他的名姓,又见他精明能干,当日便决定让他做掌柜。
叱罗玮是叱罗结最小的孙子。(1)
但叱罗结这个人名,对于如今的大魏来说,并不响亮。
这只因,叱罗结死后,叱罗家人才凋零,否则叱罗玮也不至于要来公主门下做掌柜。
早年,叱罗结因从龙之功,被开国皇帝拓跋珪重用,其后,在明元帝、本朝,都有职任。尤其是在本朝,拓跋焘即位后,叱罗结以百岁老人之身,仍在职任上用事,累迁长信卿,终乞骸骨,享年一百二十岁,追赠宁东将军、幽州都督,谥号为“贞”。
拓跋月还记得,拓拔芸跟她说过的一件事。
彼时,拓拔芸才几岁,正是爱凑热闹的年龄。
“阿姊,我跟你说,我当时央着阿姆带我去叱罗翁的生辰宴,去学做蒸豚。那天,我阿干也去了,不过他不像是去吃席的……”
拓拔芸努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说的细节却多与吃喝有关,但在拓跋月听来,拓跋焘亲临其府邸,怕不是为了吃喝……
那一日,人流熙攘,甚是热闹。
叱罗结捋着长长白须,坐于中堂之上,与一众宾客赏看舞腰,载笑载言。来人所说的多是福寿康宁等语,只因那日正是寿星一百零八岁生辰。
泰常七年时,明元帝的身体状况已是令人堪忧。
他担心一朝晏驾后,大魏政局会颠荡不安,遂听计于崔浩和长孙嵩等人,册封拓跋焘为太子,并令其监国理政,总理万机。作为鲜卑皇储,诸如挂帅出征等事,也在拓跋焘的职权内。
考虑到东宫初建,太子并无治国经验,拓跋嗣又特意为他置备了左辅长孙嵩、达奚斤、安同,和右弼崔浩、丘穆陵观、丘敦堆。
本来在六位辅臣当中,并无叱罗结的一席之地。然而,由于长孙嵩等人排斥崔浩,故而,十六岁的皇帝便只能暂时听从长孙嵩的意见,以百岁老人叱罗结来接任崔浩的职权,以此求得朝中胡汉大臣的均势。
叱罗结,时任散骑常侍、宁南将军、河内镇将,拓跋焘立时为之加封侍中、外都大官的职衔,又命其总揽三十六曹事。
此番用意,明眼人无不了然。皇帝存心让期颐老人担事,一是为了堵住鲜卑官员的嘴,二是为了把他活活累垮。
可令人诧怪的是,老翁不仅权欲旺盛,精力亦很充沛,每日皆摆出一副老当益壮、事事关心的模样。
自从叱罗结成为股肱重臣后,他便逐渐习惯了门庭若市的常态。没想到老来还能官运亨通,此时听着宾客们的祝语,不免也有些洋洋自得。
时至午饭时分,叱罗结见到管家递给他的眼神,遂朗声道:“多谢诸位美意,老朽备了些薄酒小菜,以为酬答。”
正说时,门子小跑过来,对叱罗结耳语一气。叱罗结不禁面色一变,挥手道:“快迎驾。”
当微服出行的拓跋焘圣驾临门之时,见着满地跪迎的臣工商户,不禁露出诡秘的笑意:“叱罗侍中的府上好生热闹啊……不知,朕贸然而往,是否搅扰了诸位雅兴啊?”
叱罗结微微躬身:“至尊纡尊降贵,老臣以区区残体苟延于世,实是不胜惶恐。”
皇帝来了,自然是要坐在尊位的,虽然他也让叱罗结与他同坐,但叱罗结自然懂得尊卑之分,坐在了他的下首。
拓跋焘笑了笑,便对拓拔芸招手,让她到他身边坐。
拓跋焘道:“朕今日来得仓促,也没带什么贺礼来。不如这样,古来帝王用人,讲究一个‘人尽其才,才尽其用’。朕见叱罗侍中精神矍铄,身健广智,便予你‘监典后宫,出入卧内’之权。如何?”
叱罗结愣了一下,便欣然道:“老臣年老慵惫,本欲一表求高卧,乞了骸骨去……然至尊如此信任老臣,老臣……臣接旨!”说到最后,已是语声哽咽,带了哭腔。
“好好好,”拓跋焘下座搀他起来,“能者多劳,侍中还须为国效力才是。乞骸骨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宴席极为丰盛,胡汉之味琳琅在目,蒸豚、胡羹、胡炮肉、跳丸炙、驼蹄羹、髓饼、鱼鲊等美食,都应有尽有。
“按《食经》中记载的做法,取一头肥糯的小猪,煮至半熟时分,放入豆豉汁中浸渍。再用一升生秫米,投到浓汁中,等到它浸渍发黄之时,便可煮成熟饭,上洒豆豉汁。接着,把切丝的生姜桔皮、切段的葱白,连同小猪和洒上豆豉汁的秫米饭一起放到甑中,蒸上两三顿饭的光景。起锅时,把熟猪油和豉汁,均匀地洒在蒸猪上。”
叱罗结的孙子叱罗玮,如是描述。
这话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拓跋月食指大动,以致于,多年后她还记得这些细节,并说与拓跋月听。
拓跋月听了后,却想,这叱罗玮好生聪明!
崔浩被迫赋闲于室,但皇帝心中一直挂怀;而叱罗结代替崔浩成为宠臣,门庭若市……
当日,皇帝当那个“不速之客”,怕不是为了给叱罗结贺寿,而是去看有哪些人对叱罗结阿谀奉承!
所以,庖厨在御前献艺之时,故意提及崔浩所着的《食经》,自然是想说,他和他的主人,都对崔浩极是尊敬。
这话一出,怕是能打消拓跋焘的些许顾虑。
好一个聪明人!
(1)叱罗玮,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