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春日宴
作者:孤鸿一笑   莫笑相公痴最新章节     
    棠不苦出了禅房,直奔大雄宝殿而去,还没走到,就听到念一法师用极洪亮的声音宣布着。

    “我寺念慈,畅述义理,熟读经诰,严守戒律,宣寄大化,今日通过甄考,特此授沙弥戒。”

    棠不苦不由的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门槛处,就看到玄心住持将度牒交到念慈手上。

    念慈双手接了度牒,满心欢喜的看向门口,果然看到了棠不苦,他笑的更开心了。

    念一法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看到棠不苦,他原本微笑着的脸却黑了几分。

    棠不苦不想被念一法师惩罚,忙闪到左边门框后躲着了,他侧身的瞬间却刚好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坐在大殿右后方的宋济泽,正定定的看着斜倚着门框的棠不苦。

    阳光洒下几片细碎的光影,如同金色的纱幔,笼住了处于彼此斜对角的两人......

    两人视线交汇在一起的瞬间,几乎连对方眼底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看的真切,这一刻,时间都好像静止了......

    直到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在棠不苦眼前飘动,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就看到念慈呲着牙笑着,将刚拿到的度牒递到他手里。

    棠不苦打开看了又看,忍不住摸摸念慈的脑袋:“小念慈,可以啊!幻化寺最小的带戒沙弥”。

    念慈也满眼兴奋的笑起来,眼见念慈笑的止不住,棠不苦忙把他拉远了些

    山寺后门处,没了外人,两人终于放肆的笑起来。

    棠不苦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不时地伸出手去挠挠念慈敏感的胳肢窝,而念慈也不甘示弱,迅速去挠棠不苦的痒痒。

    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嬉笑声和求饶声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终于,这场“战斗”耗掉了两人的体力,他们都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仰望着天空中的云彩。

    在这少有的宁静美好时刻里,棠不苦和念慈都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过了一会,棠不苦忍不住问念慈:“大雄宝殿里,何时多了两对那么大的香烛?”

    念慈笑起来:“你呀,总是不守戒律被惩罚,不知错过多少精彩的事......”

    “给我说说嘛”,棠不苦继续追问着。

    “吭吭~”,念慈清清嗓子,故意压低了嗓音:“犬子不才,闹出祸事,不仅误伤了曹家公子,还打扰了佛门清净,实在是我教子无方,正值国事艰难,虽无银两相赠,却有香烛两对,万望住持恕罪......”

    念慈绘声绘色的模仿,逗的棠不苦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说,是尹大人来了?”

    “嗯,那尹大人,说曹公子浸了冷水病的很重,要接他去兴都看病,又说自己的儿子冥顽不灵,要带回家教育......”

    “终于走了两个毒瘤”,棠不苦忍不住感慨起来。

    “可是还有很多啊,我看他们好像都很怕曹慕之公子,他一走,剩下的人就更无法无天了......”,念慈一想起被打的那样凄惨的赵黎阳,就忍不住生气起来。

    “以后,我们保护他”,棠不苦信誓旦旦着。

    “要智取,不能硬来”,念慈忙提醒他。

    “是是是,比如鬼哭狼嚎什么的......”,棠不苦忍不住调侃起来。

    念慈小脸一红也跟着笑起来:“哎呀,就别笑我了,当时...当时不是太着急了嘛......”

    忽的,念慈止了笑,一脸严肃道:“棠不苦,你别再理会那些人了,他们人多势众,你总是吃亏......”

    眼见念慈如此一本正经,棠不苦知道自己每次受伤,念慈也跟着担心和难过,于是摸摸他的小脑袋,笑起来:“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拉勾”,念慈伸出小手,棠不苦笑着牵住了他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

    还不等两人的“誓言”说完,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鸟叫,看着高悬的日头,俨然过了鸟儿早起的时间,棠不苦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忙跑到后门,刚要推门出去,却见不知何时上了铁锁,棠不苦使劲推开,勉强扒开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居然看见了阿云,棠不苦有些惊喜:“阿云,你怎么来了?你和姐姐没事吧?”

    阿云抬手擦擦快要掉出来的鼻涕:“没事,就是被冷水冻着了染了风寒,不过酒肆的王掌柜......”

    “王掌柜?”棠不苦好奇起来。

    阿云猛然想起姐姐的告诫,忙转了话题:“你怎么样了?”

    “我也好多了”,说着,棠不苦笑起来,原本还阴沉着小脸的阿云也跟着笑起来。

    “姐姐说,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阿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不用了,你们留着吃吧”。

    “不是吃的,好像是块手帕”,阿云解释着。

    闻言,棠不苦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宋济泽那块绣着蝶恋花的手帕,他的眼睛也亮起来:“幸好在你们那里,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这块手帕和湿衣服缠在一起了,姐姐清洗的时候才发现了”。

    棠不苦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手帕,原本浸透了蝴蝶翅膀的大片血渍已消散了些,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痕,提醒着往事......

    他连忙道谢:“阿云,一定替我好好谢谢姐姐,我现在不能出去,改天再去棠家村看你们。”

    “知道啦”,阿云笑着摆摆手,飞速的跑走了。

    念慈也凑到棠不苦身边,看着那块手帕,他立刻想起来:“哎!这不是你从典经窟出来的时候,拿着的那块罗帕吗?”棠不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正在这时,钟声响起,看来早晨的课诵已经散了,棠不苦忙问念慈:“最近你们学的哪本经书?”

    念慈隐隐觉得棠不苦不是为了念经那么简单,可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还是答了:“最近在读《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了。”

    “你把你的‘大方广圆......’,哎,你把你的经书借我用用”,棠不苦请求起来。

    念慈疑惑的看着棠不苦,他从没向自己借过东西,更不用说还是平日里避之不及的经书了,于是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借我用用嘛,保证完好无缺的还你”,棠不苦着急起来,却不愿详细解释。

    念慈见他很认真的样子,只好妥协了:“晚上念经前要还给我,念一法师还要检查的我的功课。”

    “没问题,一会儿就还你,快点吧,别啰嗦了”,棠不苦说着,就拉起念慈朝大雄宝殿跑去。

    远远的就看见,乌泱泱的人从里面出来,念慈既害怕念一法师惩罚棠不苦,又害怕那些世家子弟认出两人装神弄鬼,救了赵黎阳,于是劝道。

    “你在住持的禅房等我,我拿了就给你送过去”。

    棠不苦应了,转身走向住持的禅房。还没走到门口,远远的就看见,禅房的木门大敞着,他猜想着可能是住持回来,于是也不进去打扰,只在门边静静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棠不苦就看见念明扶着住持出来,他连忙上前,双手合十跟住持问好:“见过玄心住持”。

    住持一边笑着一边拉过他的手腕,细细诊着,过了一会才轻叹一口气。

    “你呀,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切记要好好休养,那库堂不甚宽敞,你和宋施主还有这孩子,一起住在这里养伤吧,一来互相有个照应,二来也方便念慈他们前来送药。”

    “多谢住持”,棠不苦忙鞠躬道谢,玄心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才走了。

    看着玄心住持佝偻着脊背,慢慢走远了,棠不苦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记忆中,玄心住持不仅博古通今,还温柔慈爱,对调皮捣蛋的他也极为包容,按照念一法师的话来说,简直是纵容了。

    不论是诵经时打瞌睡,还是偷溜出去瞎玩,玄心住持总是笑眯眯的,因此棠不苦面对住持时,总有些有恃无恐,常常在他面前放肆的大笑或吐槽......

    可不知不觉间,自己敬爱的住持已经到了暮年......

    直到再也看不见住持的身影,棠不苦才揉揉眼睛踏进禅房,床上的少年额上已换了新的纱布,见棠不苦进来,他病恹恹的脸上也绽出笑容来。

    “还疼吗?”棠不苦关切的坐到他身边,帮他扯了扯散开的衣襟。

    “不...不疼了”,那少年红着眼眶看着棠不苦。

    就在这时,念慈终于跑回来了,他气喘吁吁道:“给...给你......”

    棠不苦忙接过那本厚厚的经书,随便翻开一页,将怀里的手帕细细铺平了夹在里面。

    念慈和床上的少年都好奇的看着,念慈忍不住问道:“这...这是干什么?”

    “哎呀,你还真是问题多多!借我用用就是啦”,棠不苦一边含糊的回答着,一边跑出去了。

    眼见西间的禅房门还关着,棠不苦有些心虚的敲了两下,无人应答,他忙钻进去,将怀里的经书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

    又怕不够明显,棠不苦还故意把那经书往外扯了一下,以至于那经书有一大半都悬在桌子外,似乎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棠不苦才满意的走了,可还没走远,就听到一阵咳嗽声。

    “公子,你连着几晚都没有休息好,这样下去,怕是伤了根本,连白眉病也要发作了”,宋良极忧心的小声劝着。

    棠不苦反应过来是宋济泽回来了,忙躲在转角的立柱后。

    “白眉病?”,棠不苦正疑惑着。

    又听到吱呀一声,棠不苦探头看去,宋济泽果然注意到了桌上的异常,正拿着那本经书仔细的看着。

    翻了几下,宋济泽果然准确的抽出了,夹在其中的罗帕,他紧紧攥在手里,一旁的宋良也惊呼起来:“呀!公子,你的罗帕怎么在这里?”

    棠不苦抬眸凝视着宋济泽,只见他苍白如纸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浅笑,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摩挲着落在蝴蝶翅膀上的轻浅血渍。

    忽的,他的胸口剧烈地涌动起来,仿佛有什么要冲破胸膛而出,“哗啦”一声,宋济泽竟呕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如雨点般溅落在地上,点染成一朵朵猩红刺目的血花......

    在宋良惊恐的叫声中,棠不苦几步冲过去,接住了晕倒的宋济泽,也许是错觉,棠不苦竟看到宋济泽朝他笑着。

    棠不苦忙把宋济泽背在背上,朝住持的禅房跑去。

    全然不似昨晚的镇定清醒,棠不苦慌乱的几乎忘了呼吸,只有那双早已熟悉幻化寺每处细节的双脚,在机械的跑着......

    直到身上一轻,好像有人接过了宋济泽,棠不苦再也没有力气瘫倒在地......

    明明没有新伤,棠不苦却觉得浑身发沉痛苦欲裂,他好像溺在水里,眼前混沌成一片白色的虚无,无数影子在他眼里重叠交错。

    他隐隐看见了无数个宋济泽,带着笑的、冷着脸的、伏案写字的、骑着马的、修建着栅栏的......

    不知过了多久,棠不苦只觉人中剧痛,耳朵里充斥的嗡响,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代替了:“哇哇~棠不苦,你不要死!棠不苦......”

    棠不苦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人正抱着自己,他悠悠缓过神来,轻轻拍拍念慈,念慈立刻止住了哭声,抬头看他。

    棠不苦见念慈哭得伤心,眼泪和鼻涕混成一团粘在自己身上,想抬手给他擦泪,却也没有力气了......

    棠不苦忽的想起什么,眼神慌张的四处搜寻起来,只是被众人挡着视线并没看到宋济泽。

    宋良反应过来,忙安慰他:“没事了,住持给我家公子诊治过了,没事了......”

    玄心住持轻叹一声:“阿弥陀佛,念明给里屋加张床铺,今日起三位施主在此好生休养,念慈念明时来关照”。

    闻言,念慈和念明忙双手合十的应了,宋良却皱紧眉头,极厌恶的瞪着赵黎阳。

    众人渐渐散去,念慈和宋良扶着棠不苦坐起身来,忽的,一杯热茶递到棠不苦面前,竟是赵黎阳!

    棠不苦见他脸上恢复了些气血,正满眼紧张的看着自己,于是笑着接过茶杯:“多谢”。

    手里的茶杯还没递到嘴边,宋良却一把夺过去,恶狠狠的将茶水全部泼在地上:“赵黎阳!你祸害我家公子不够,还要来祸害棠公子吗?”

    原本笑着的棠不苦变了脸色:“宋良,你怎么这么说话?住持常说入我门来,众生平等,即便他是个质子也不该这样被对待......”

    闻言,赵黎阳愣住了,他一点也没想到,棠不苦竟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

    宋良气的跳脚:“本来就是!我家将军被关外的突厥贼人害的不知生死,兴都城里,我家公子又因为他们,被那些纨绔子弟打的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如果他们知道,我家公子和他一起养伤,又要变着法子磋磨我家公子了......”

    宋良一想到那些世家子弟的可恶行径,就浑身发起抖来,他捂着脸痛哭起来。

    闻言,棠不苦也愣住了,在他心中众生平等,可那些世家子弟绝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仗义出手,却给宋济泽带来了无穷后患......

    禅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中。

    “咳咳咳~”直到宋济泽的咳嗽声响起,众人才忧心的看向里屋。

    宋良胡乱擦了眼泪,忙跑进里屋去看宋济泽,过了一会儿,竟扶着宋济泽出来了。

    棠不苦刚想迎上去,余光却被一脸死寂的赵黎阳绊住,他的心一沉,不知该如何抉择......

    宋济泽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喝了几杯热茶,直到咳嗽缓和了些,才道:“既然住持说了,那我们在一处安心养病就是......”

    “可是!”宋良着急的劝阻起来。

    “难道我们不在一起养病,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宋济泽的声音平淡而锐利,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看着宋济泽风轻云淡的脸,棠不苦的心却皱缩成一团。

    先前他一直觉得宋济泽是个目中无人的狂傲之人,如今才明白,是经历了无数苦难之后淬炼了一身冰冷的“铠甲”。

    宋良已到嘴边的话也被噎了回去。

    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这样的道理,宋良不是不知道,可他实在不愿再看到公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了,毕竟如果当年没有公子,自己早就烂在乱坟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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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冷的出奇,寒风肆虐暴雪不断,天地间四处都覆着厚厚的银白。

    哨鹿围外,几个侍卫凑在一起蹲着烤火。

    “妈的,这鬼天气简直要冻死人了!”

    “忍忍吧,离换班还早着呢......”

    “哎,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

    “我听人说,过两天五个皇子就要带着各世家的子弟来围猎了......”

    “离过年还早着,怎么今年这么早来?”

    “呵呵,还不是今年天寒地冻的早些,那些公子哥没了消遣呗......”

    “今年围子里的狍子倒是养的肥硕,看来我们又能跟着过个好年了......”

    闻言,几个侍卫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忽的一声哨响,众人先是一愣,直到有人反应过来:“快!集合了!”

    其他人慌忙拿起地上散落的长枪,胡乱踩散了火堆,朝远处的哨鹿围大门跑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时,一个小脑袋才畏畏缩缩的,从一块大石后探了出来。

    他头上围着的破布,早已被暴雪浸透了,硬邦邦的冻在脑袋上,可即便如此,他却不舍得摘下,因为除了这块破布,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能为他饱受折磨的脑袋,提供一丝温暖了......

    眼见没有了巡逻的侍卫,那少年不敢再耽搁,他颤颤巍巍的爬出雪窝子,可早已冻的麻木的双脚,却无法挪动半步,竟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流出泪来......

    可泪眼中全是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的凄苦模样,那少年猛烈的锤打起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一瘸一拐的跑向那个极小的豁口......

    尖利的铁丝轻易就扎透了,那少年单薄的衣衫,刮的他皮开肉绽,可他不敢耽搁,蹲在地上仔细寻找起来,终于看到一处隆起。

    他忙跪在地上,拂开表面的积雪,又用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去扣,只是那土地早就被冷风和积雪冻得坚硬如铁了。

    不知挖了多久,直到指甲劈裂了,那少年才终于将那冻土挖松了些,泥土混着雪水沁入伤口,钢针锥指的疼了一会,后来就麻木的没有感受了......

    挖了许久却还是不见心心念念的地精,那少年也不气馁,爬起来继续往前寻摸着......

    忽的,响起几声不同寻常的响声,那少年抬头再看时,却发现围子里的狍子、野兔四散奔逃着......

    那少年吓了一跳,也抱着头乱窜起来,只是四处都白茫茫的一片,他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个豁口了......

    嗖~的一声,还不等那少年反应过来,一支利箭便直直朝他射过来,他早已被吓得没了主意,傻傻的站在原地......

    就在那支夺命利箭,要插进那少年胸膛的前一秒,砰的一声,另一支羽箭带着凌厉的风声,从他身后擦过,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支原本致命的利箭上。

    铁制箭头在空中碰出几丝火花,随后两支箭都改了飞行方向,直直坠在地上,插进积雪里。

    那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撒腿就跑,可哪里跑得羽箭呢?他刚跑了两步,就被一支羽箭射中了大腿,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那少年惊恐的去查看自己的伤口,却没找到哪处流血,只见脚边落着一支箭头被磨平了的羽箭。

    他还想再跑却被一群侍卫团团围住,有人猛地拎起他的脖领,将他扔在几匹高头大马前......

    那少年跪在地上却忍不住瑟瑟发抖,他知道擅闯哨鹿围是死罪,于是认命般低垂着头......

    “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哨鹿围!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尹公子,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我射中他的吧?”另外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

    可那少年却听出一丝希望来,他忙抬头去看,只见一匹雪白的大马上,骑着一个皎玉公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威严的声音变得了语调,满是气恼。

    “没什么,只是想起哨鹿围的规矩:谁捕的猎物归谁”,那大马上的公子淡淡的说着。

    只沉寂了片刻,那人就冷哼一声爽快道:“好,给你就是了,一个贱民而已,就是送给我,我还不要呢!”

    直到众人散尽,那大马上的公子才淡淡道:“起来吧”。

    少年跪着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哭诉起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实在是娘亲病重无钱买药,才出此下策......”

    “好,以后你便跟着我吧”,那大马上的公子几乎没有犹豫。

    少年再抬头时,一个雪白的大氅已落在肩上,劫后余生的激动连同冰天雪地的苦楚,一起涌向他,少年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自那以后,那少年有了新的名字——宋良,也终于知道了救自己的居然是宋将军的儿子宋济泽。

    宋济泽不仅厚葬了他的娘亲,还教他读书写字,全然不像别家公子对下人那般傲慢无礼。

    在宋良心里,宋府就是自己的家,而公子就是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存在,可原本平淡的生活,却没有一直维持下去。

    开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草长莺飞间,四处的风景也秀丽起来。

    这日,宋良正用抹布擦着书架,却见屋外众人忙忙碌碌着。

    “你把这几件绣衣洗了叠好”,宋老管家一边井井有条的安排着,一边拿着帕子沾了沾额头细密的汗珠。

    老管家一向性子恬淡,今天却显得有些紧张,宋良立刻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忙上前请教。

    “见过管家,我已经收拾好书房了,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做?”

    “你?我正要找你…”,那老管家说着,哀叹一声,布满皱纹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忧色:“哎,宋良你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你......”

    说着,那宋老管家就径直走到一旁的水榭,宋良忙跟上去。

    这几步路,宋老管家也走的气喘吁吁,宋良忙上前给他倒了水,那管家咕咚咕咚喝了才沉声道。

    “宋良,你仔细听我说,还有三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春日游园宴了,昨日公子说要你陪着前去,你可要机灵点,千万不要坏了事”,老管家嘱咐起来,连神情也严肃了几分。

    宋良一听高兴起来,虽然不知道春日游园宴是什么,可他格外感动于公子对他的信任。

    “这春日游园宴可不是你们乡野间的春游,那日各世家的子弟贵女齐聚御花园,赏花品茗观看珍奇猛兽......”

    闻言,并没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宋良,立刻紧张起来:“这...我...我害怕......”,他哆哆嗦嗦的说出自己的担忧。

    宋老管家却劝他:“公子让你陪着,自然是信任你的,只要你按照我教的规矩办事,不要惹麻烦就是了......”

    之后几日,宋良不论吃饭还是睡觉都默想着各样的规矩。

    那日,他端着托盘又走了神,转过拐角竟没看见来人,直直撞上去,直到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才惊得回过神来,一抬头竟看见,公子身上濡湿了一片......

    宋良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磕头:“我...公子...我......”

    “你最近怎么了?”宋济泽擦擦水渍,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宋良几乎哭出声来:“我...我担心在春日游园宴上做不好......”

    “不用怕,拜见了皇上,喝几杯茶,我就会告病离开”,宋济泽一副很熟练的样子,宋良这才放下心来。

    春日游园宴,终于到了。

    远远的,宋良就看到一群穿着精致华服的公子小姐,他抬眼看看自家公子,还是平日里的素雅衣衫,不禁紧张的手心冒汗,心里一遍遍想着,一会要如何恭敬的下跪......

    眼见离那些公子越来越近,宋良连他们的高谈阔论也听得清楚......

    “晨曦兄,你今日佩戴的玉髓是西域来的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尹公子识货,昨日刚收到的,我这块是小的,大的已经派人送去......”

    两人话没说完就相视一笑。

    不知为何,原本响亮的笑声戛然而止,宋良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却见刚才说话的几个公子,都闭口不言了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们。

    那眼神,宋良再熟悉不过,每次黄地主家的少爷欺负自己时,便是这样的神情,他的心猛地揪在一起......

    “见过尹公子,见过沈公子”,宋济泽微一施礼,礼貌中带着疏离,宋良也连忙跪着磕了头。

    “见过宋公子”,那几人没了刚才的活力,极懒散的应了一句。

    宋济泽抬脚要走,身后几人却不依不饶。

    “呦,宋公子别着急走啊!你怎么又穿着白衣,若实在困难可一定要跟我说,我家下人刚裁了新衣,让他们送几身去宋府不是什么难事......”

    “哎,你懂什么,我倒是被宋公子感动了,早已过了三年之期,宋公子却还是一身白衣,真是孝顺的紧啊!”

    嘎吱~

    宋良隐隐听到一阵响声,一抬眼,竟看到一向平淡如水的公子,正紧紧攥着拳头。

    他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背上爬了几条狰狞的青筋,修剪整齐的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地嵌入皮肉,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血痕......

    宋良意识到不对,忙要去拉宋济泽,可刚伸手,就见自家公子转身挥拳过去,宋良吓得呆住了......

    “春日宴快开始了,皇上都等着诸位公子呢!”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

    宋良猛然清醒过来,眼前一个玉树临风的黑衣公子,拦住了宋济泽的拳头,他激动的快要流出泪来,忙一把抱住了自家公子的胳膊。

    “见...见过曹公子...我们,我们这就过去”,那几人慌张的应了一句,又恨恨的瞪了宋济泽几眼才走了。

    “春风明媚,难免有几只苍蝇乱飞也是正常的......”,那黑衣公子徐徐道。

    “多谢曹公子”,宋济泽拱手施礼。

    “不必客气了,我在锦绣舫等你”,说着,那黑衣公子就负手离开了。

    宋良跟着自家公子,不知九曲八绕了多久,终于来到了一片巨大的红色锦布前。

    “你待在这里”,宋济泽嘱咐着,宋良忙点点头,又帮公子揭开帘子。

    帘子后是一派宋良不曾见过的仙境,广袤无垠的湖面平滑似镜,云彩山峦倒映其中,与粼粼碧光合成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湖边赫然泊着一艘巨大的画舫,可颜色却不同于一般的木色,是通体的玉白色,宋良这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一艘用石头雕成的三层画舫。

    船头高翘,形如展翅欲飞的凤凰;沿着船舷,挂了一排红灯笼,风一吹便轻轻摇曳起来;宽阔平坦的船尾摆满了各式争奇斗艳的鲜花,一旁还架着高低错落的鸟笼,笼子里五颜六色的鸟儿上蹿下跳着......

    宋良惊讶的合不拢嘴,正在这时,却见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那石舫,宋良忙合上帘子,在后面站好。

    身旁四处也站着各家的侍卫,只是众人没了约束,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声聊着天,却没人理他。

    过了一会儿,响起一声尖细但洪亮的声音:“拜!”

    宋良还没反应过来,却见身边的所有人已齐齐跪在地上,震天动地的喊:“皇上万岁万万岁!”他也忙跟着跪了喊着。

    “赏!”

    宋良还低头跪着,周围的人却大笑大叫起来,他抬眼就看到,漫天的银叶子似雪花般纷扬飘落,与地上缤纷的落花交织在一起,堆在脚边。

    宋良有些迷茫,见其他世家的仆人都纷纷去抢,才敢伸手去捡,可刚捡起一片,一只粗手便猛地夺过去了:“我先看见的!”

    宋良也不计较,刚低头想去捡其他的,却早已被其他人一抢而空了,他便默不作声的站好了。

    见宋良也不再争抢,抢走他银叶子的那人来了兴趣,故意凑到他身边搭起话来:“你是哪家的,怎么没见过?”

    “我...我是新来的......”

    “我是苍山郡沈尚书家的书童,我叫阿玖”,那仆人极熟练的自报起家门来。

    “我,我叫宋良......”

    “宋?你莫不是宋将军家的?”

    宋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忙闭口不言了,只局促的捏紧了袖子,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绝不能给公子惹麻烦。

    好在阿玖似乎没有多大恶意,只是哀叹一句:“你别怕,我又不是坏人!”

    宋良觉得有些好笑,将自己的银叶子都抢走了还说不是坏人?可他不敢说,只讷讷的点点头。

    轰隆一声,两人都被巨大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凑近那帘幕的缝隙,竟看见船尾燃起熊熊火光。

    宋良吓了一跳,撒腿就要冲过去救宋济泽,却被一旁的阿玖拉住:“你疯了?冲出去惊扰了公子们,可是要掉脑袋了!”

    “公子...公子还在里面”,宋良急的快哭出来。

    “怕什么!幻术而已”,说着,阿玖就示意宋良在看。

    果然,火光熄灭了,一个穿着粉色薄纱带着面巾的女子,正在那花丛中舞蹈,她跳了一会,竟从四面八方飞来许多蝴蝶和小鸟......

    “切,西域香药罢了”,阿玖一副深谙其道的样子,宋良没听懂他的意思,还痴迷的看着。

    “小心一会被挖了眼睛”,阿玖轻声的恐吓起了作用,宋良忙站直了身子不敢再看了。

    阿玖被他这副老实模样逗笑了,又好心的提醒他:“这算什么,一会还有更精彩的呢!”

    宋良好奇起来,也不多问只静静地看着阿玖,阿玖却故意卖起关子:“等着吧,一会就出来了......”

    猛虎钻火圈、宋良都看得兴致盎然,可阿玖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只细细数着手里的银叶子。

    砰的一声,当一根碗口粗细的竹竿被抛进水里时,阿玖终于凑到帘幕边兴致勃勃道:“来了!来了!”

    看着湖里漂着的竹竿,宋良不仅疑惑起来:“这么细的竹竿,估计只能撑住一个孩子吧!”阿玖却不回答他,只静静看着。

    忽的,船头飞出一道蓝色身影,是个身着淡雅蓝衣手持宝剑的少女,衣袂被微风吹得包裹在娇躯之上,显出一派婀娜多姿来!简直比蝴蝶还有灵动娇美.....

    那少女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稳稳的踩在竹竿的中间,那竹竿晃动两下便稳住了。

    “这......”,宋良忍不住惊疑起来。

    “舞阳公主自幼喜欢骑射剑医,萧后疼爱她便任其练习,这水上独竿舞《镜花水月》,便是她自创的。”

    宋良一边听着阿玖的解释,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舞阳公主手腕轻转,那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吐信,迅猛凌厉;时而如微风拂柳,轻柔翩然......

    一招一式间都带着决然洒脱的气势,仿佛要斩断世间一切阻碍,却又不失少女的灵动柔媚,一切都美的恰到好处。

    宋良正欣赏着这震撼的画面,却听阿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啧啧啧,真羡慕你啊,你家公子日后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我哦......”

    看着阿玖脸上讨好的笑,宋良疑惑起来:“什么荣华富贵?”

    阿玖一拍脑袋想起来:“哦!忘了你是刚来的,你还不知道吧......”

    说着,阿玖又把宋良拉到角落里,见四下没人了才小声道:舞阳公子已及笄两年了,却迟迟不肯出嫁,就是再等你家公子啊!”

    对于这样的答案,宋良虽是第一次听说,却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宋良心中,自家公子是比圣人还温润的存在,比如,村子里的黄地主总是自称圣人,却会经常惩罚他的,公子却不会。

    如今知道公主也喜欢自家公子,宋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些世家子弟那样阴阳怪气了。

    宋良隐隐觉得不安,又问:“可刚才遇到的公子,却说什么要给宋府送衣服,什么三年之期,孝顺......”

    阿玖一听就明白过来:“我呸,他们就是嫉妒你家公子,才用宋家老夫人去世的事恶心你家公子......”

    “老夫人怎么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几年前宋夫人带着宋公子去边陲看望宋将军,但是水土不服患了急病,在返回兴都的路上病死了,宋公子守丧三年......”

    这下宋良全明白了,正想着,却见一个上了年岁的侍女朝两人走来,阿玖忙跪在地上恭敬道:“见过盈姑姑”,宋良也忙跟着拜了。

    那姑姑缓缓道:“你先下去吧,不要对任何人多说什么!”

    “是!是!小的绝对守口如瓶”,阿玖应着就匆匆跑远了。

    “起来回话”。

    “是,姑姑。”

    “你是宋家新来的书童?”

    “回姑姑,我是宋家新来的书童”,宋良浑身发着抖,机械的重复着。

    “这个亲自交给你家公子,不得让任何人知道”,说着那姑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宋良。

    “是!”宋良恭恭敬敬的接了,那姑姑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那姑姑走远了,宋良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起粗气来,见阿玖又凑过来,宋良忙将那东西塞进怀中,不论他怎么威逼利诱也没有拿出来。

    就这样熬到天色擦黑,宋良终于看到自家公子先走过来,他高兴的迎上去,两人快步走回了家。

    宋府书房里,眼见公子已经歇息好了,宋良不敢耽搁,忙将怀里的纸包奉上去:“公子,这是盈姑姑让我交给你的”。

    宋济泽脸色微变,却接也不接:“放在柜子里吧”,宋良还想再劝,却看公子已翻了书在看,只好放在平日里那个不怎么打开的书柜里。

    又过了一个月,那日,宋良给公子送茶,却见公子手上拿着一封信,眉梢带着喜色:“父亲终于要回来了”。

    宋良一听也高兴起来,他虽不曾见过宋将军,却也在乡野集市,听了关于他的许多传说。

    第二日一早,宋济泽早早整理一新,在城门口接迎父亲。

    宋良满心欢喜的跟着公子上了街,可街上除了三两行人,并无其他迎接的百姓,这可跟村口老瞎说书里,万人空巷接迎将军的场面很不一样......

    直等到天色大亮,终于看到一支队伍走来。

    宋济泽小跑着迎上去施礼,宋良隐隐看到公子眼中打转的泪花。

    “兰渊吾儿”,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嗓音沙哑的唤了一声,又翻身下马来拉宋济泽。

    宋良忙上前接过缰绳,这才看清,身边站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将军,他宽阔结实的脊背显出一派英勇神武,可蒙着沙尘的铠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也透出他的疲惫。

    之后几日,宋将军忙的很少回家,不是上朝就是去集市口等着,宋良陪着公子送饭,后来又陪着公子在城墙外,目送着老将军带着零零散散的队伍远去......

    再后来,宋良忐忑不安的心因捷报而舒缓了些,直到一个月后......

    那日一早,宋良还昏睡着就被管家叫醒,两人一路跑到书房,却见公子正披头散发的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良久,宋济泽终于写完了,他将那信叠好嘱咐着:“宋良,你把这封信帮我送去曹府,亲手交到曹大人手上”。

    眼见公子一脸憔悴,发丝间竟冒出几缕白发,宋良心中一惊,忙应着:“是,公子,我一会送您到了翰林院,便去曹府送信。”

    “不!我自己去翰林院,你现在就去曹府后门等着”,宋济泽坚持着,宋良意识到事态紧急忙揣了信跑出去,可这也是他最后悔的决定。

    那日,宋良从天黑等到天亮,可说去通报的那个仆人,却再也没有出来过,眼见太阳下山,宋良再也等不住了,他猛地冲开那门。

    不出所料的被守门的侍卫抓着肩膀,重重的扔在地上,不知被打了多久,等宋良醒来时,天色已完全昏暗了,他来不及擦脸上的鲜血,只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走到翰林院不远处的,在一片模糊的血影中,宋良隐隐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走过去查看,却发现血泊中倒着自家公子!

    宋良扛起公子,一步一挪,两步一摔的回到宋府......

    后来,老管家问起宋良:“你...你是怎么带公子回来的?”

    宋良答不出来,却永远记得是满心的愧疚与担忧、满嘴的血腥支撑着他拼死将公子带回来......

    再后来,曹将军终于请缨上了前线,而各家子弟也被派来幻化寺为国运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