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设想过沈荣枝的许多种回答,甚至接受了眼前这个始终平静温和的妇人在得知一切真相后对她恶言相向,但唯独没料到沈荣枝开口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她有些茫然地思考了一瞬间,觉得沈荣枝的意思,或许是不相信沈青潭会愿意让苏令瑜顶替身份瞒天过海。
是了,苏令瑜自己也觉得,或许真是这么回事。她如今神思恍惚,已无法确切回忆起沈青潭临死前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曾以为自己逐字逐句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话,或许到头来也不过是某种偏执而自以为是的臆想。是、是。沈青潭那样一个好人,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冒名顶替去做这些事?臣为君之辅佐民之柱石,怎可鱼目混珠,即便苏令瑜为复仇而去,这样彻头彻尾的冒名也是极大的不负责任。
沈青潭如果真的清醒着,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更不会同意的。
苏令瑜十分麻木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看穿自己比看穿任何人都容易,沈青潭遗言到底说了什么,对她而言真的重要吗?即便那是朋友,但死都死了,在他断气的那一瞬间,他在苏令瑜眼中就已经成为一件物品,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但哪怕沈青潭没有说那句话,只要他没有明确向苏令瑜说不肯,苏令瑜就一定会物尽其用,让他的身份最后帮自己一把。
但只要他说了不肯,苏令瑜就什么也不会做。她现在唯一确定的,就是沈青潭没有说过不肯。
只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掩盖不了她有私心的事实。况且按照沈青潭的性格,苏令瑜想,只要她说了,他就会答应。他是个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帮到别人的人。
苏令瑜默然无言,她垂下眼眸,敛掉全部茫然困惑的神色,等待沈荣枝身为受害之人的母亲,对她作出任何评判。沈荣枝看了她良久,道:“青潭不会叫你给她报仇的。”
苏令瑜的眉头微动,她发现自己竟然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
沈荣枝叹息道:“她那句话的意思,一定是让你用她的身份,好好活下去,把案子破了,救出她想救的那些人,不会是要你给她报仇的。傻孩子,报仇雪恨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将死之人讲出这种话,就跟诅咒一样,她哪里舍得让你给她报仇啊?”
这次轮到苏令瑜的脸上一片空白,她反应了好一阵,脑中迷雾退散,她猛然间记了起来沈青潭死前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没有满脸怨恨地看着她,他没有满腔不甘地死死攥紧她的手。砒霜毒发,到底太痛苦了,沈青潭握着她的手煎熬一丝气力,对她说:“沈兄,我的身份你拿去,你帮我把那个姑娘救出来。”
帮你,把那个姑娘,救出来。
苏细薇已经得救了,沈青潭交代的事情,她其实已经完成了,苏令瑜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哭还是该笑。
她那时候完全没想到要顶替沈青潭的官身,提都没有提过半个字,为什么沈青潭这样一个能有大路走就绝对不看小路一眼的人,会忽然在临死时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情之所至吗,是觉得平头百姓要和黑帮对抗毫无胜算吗,还是他已在连日相处的罅隙中,从苏令瑜身上看出了什么?
苏令瑜那时候宛如丧家之犬,种种伪装并不完全,若说会被人看出来,她也是相信的。
只是事到如今,人死不可复生,纵有万般推测,也早已无处求证。苏令瑜只觉得可笑。
沈荣枝叹息道:“苦了你了。”
苦?我有什么好苦的。苏令瑜木然地想,你儿子都死了,他什么都没做错,却为自己的一腔好心死了,他才是苦的那个。而我,不过求仁得仁罢了,千难万险,都是我自己愿意担着的,谁也怪不了,谁也帮不了。
她被这陡然的情绪冲击得有几分冷漠,近乎茫然地呆坐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要问的问题,“…伯母,狄仁杰那边,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不曾起疑么?”
在沈荣枝回答之前,苏令瑜适时地解释道:“伯母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是女儿身,在此之前用了诸般手段伪装成男子,才能一直未被戳破。今日为了应对狄仁杰的审问,我编了几句谎话,只是没想到伯母真的会来。”
沈荣枝应该可以在和她说上话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是个女子,那么在之后与狄仁杰的对话之中临时编纂一二也未必不可能,但苏令瑜总觉得沈荣枝和沈青潭一样,并不是在这种重要的事上可以随机应变信口说出谎话的人。这对母子,跟她不是一类人。
沈荣枝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刻到场,她那时听完慧清的话,便来到大理寺。那时狄仁杰已经找好了用以诈供的假沈母,当他得知沈荣枝本人到来时,斟酌了一二,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先决定的顺序来。若是可以第一趟就诈成功,自然是好,不必沈荣枝再面对案犯,徒添愁苦。若是诈不出来,便知道苏令瑜对沈荣枝多少有几分了解,这一信息在日后或许也会是线索。
而沈荣枝,起初完全是因为出于对慧清所言的信任,才愿意帮苏令瑜作这个伪证,然而在看到苏令瑜的第一眼,她就改变了这个想法。这个伪证,不再全然由慧清而来。
“我今日刚到长安,见到了慧清师父,你应该认得他。他同我说了你的事,再三向我保证,你在青潭这个案子里,一定是无辜的,让我帮你渡过这个难关。”
一听到“慧清”这两个字,苏令瑜就已经明白大半,虽在意料之外,却属实在情理之中,她没什么异议,然而沈荣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沈荣枝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苏令瑜低垂的眼睑,道:“但我在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跟青潭一样,都是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