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听清,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许诺道:“来江东。”
罗初擦了擦眼泪,道:“不想给你添麻烦,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她一边说,一边躲过许诺的眼神去,假装去拿纸巾。
许诺道:“现在单身。”
罗初就又纠结起来。扭捏了半日,想要矜持地拒绝一下,但许诺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回去收拾一下,尽快来吧。”
菜品丝毫没有动。分别的时候,许诺打包了去说带到实验室做晚饭。临走的时候,许诺道:“我等你。”
这三个字萦绕在罗初的耳边,一直伴着她上飞机、下飞机,辞职、打包东西、再飞回来。这三个字就像是魔咒一样牵着她,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江东。
许诺已经为罗初租好了房子,并垫付了房租,他道:“你要是还有存款的话,可以先休息几天,想清楚未来怎么走,再行动不迟。”
不知为什么,许诺好似没有从前温柔,他有些冷淡、有些官方,好似一个长辈,好似一个老师。二人之间的气压很低。
在江东的这几天,天气奇好,没有像第一次来到时候那样潮湿。罗初在周围逛了逛,买了些许必需品,换了电话号码,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为什么,来到江东,长久的失眠症状都缓解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有许诺吧。
她去江东这个事情,很快也被长欣和三丰知晓。
长欣道:“工作怎么能说丢就丢?——不过能捞到许诺,也算是有所得。他邀你去,就代表了他的态度,你势必要借此机会要他对你负责。你可要把握好,他算是个宝贝。”
罗初淡淡道:“他只是看我一个人在外地可怜罢了。”
他帮她,完全出自于同情。若她真有别的什么想法,那可算是农夫与蛇了。
长欣语气里尽是失望:“原想着你上了大学,未来有多光明,结果也还是四处打工。这样的书,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女孩子家,果然最后还是要嫁得好。既然工作不顺心,那你分点心思出来经营对象也是好的。别太清高,许诺那样的人,你的圈子里再找不到第二个。”
她语气越来越嫌弃,似乎罗初是个令她失望而没用的物品。
三丰与春仙也道:“去了江东也好。许诺是个好孩子,重情义,总归不会丢下你,这比你一个人漂泊要强得多。当然,你去,他要是能给你找一份不错的工作,那就太好了——想来他那样本事的人,找一份安稳工作应该没问题。话又说话来,维生今年也要毕业。江东的工资水平,听说要比平城多得多。你还得多存点钱,别尽可着自己花了。”
没有人问罗初的身体如何,精神如何;没人问她生活如何,未来如何。
家人的话如无形的手一样推搡着她,原本想着放松一个月的计划就因此搁置。尽管觉得自己的状态还没有缓过来,罗初还是艰难踏上了找工作的旅程。
许诺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反对:“其实你大可以先停下来想想未来的计划再行动。何况我把房子租在学校周围,是做了你会好好学习,搞一搞继续教育的打算。人生浅薄,深造一下没有坏处。你有些着急。”
罗初低头道:“家里困难,日常也需要花钱。读书,没有经济来源是不行的...”
许诺轻轻一个“哦”,就再没了下文。
罗初在面试中表现不错,收到几份不错的邀约。她询问许诺的意见,但许诺并没有直面回答,他道:“你自己觉得哪样好就选哪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负责到底就好。”
他越来越像个冷酷的老师。
好在罗初将工作与家庭分得很开。在职场上,她往往好似变成另一个人,机敏、沉稳、目标精确。有几次许诺去单位找她,诧异她的Ab面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
工作的事情稳定下来,罗初的心也放宽了许多。打电话回家去,本想着是汇报近来的高兴事情。可长欣还是有很多的不满意,根本不为罗初的成长感到自豪。
说来说去,长欣总归想着要罗初尽快找个金龟婿:“打工不是长远之计。且你的岁数越来越大,这辈子其实已经定型了。趁着年轻,趁着还有资本,赶紧找个好对象要紧。”
罗初灰心,不免嘴上有些倔强:“那你帮我介绍个好人家吧。”
长欣不知在哪里吃了火药,冷哼一声:“说实在的,我就是有心想给你找个对象,你自己的条件也不行。学历不算突出,工作又是那样。唯一你现在还拥有的资本,就是年轻啊!你自己不上心,不上劲儿,你堂姐们的例子就在那摆着呢。”
罗初呛口道:“难道我这个人本身就没有值得你们骄傲的吗?”
长欣更气:“骄傲什么?考个中不溜的大学算什么骄傲?现如今遍地是大学生。现成的许诺在那边,你又不肯放下面子去勾他。我现在告诉你最快的一条路——你尽可以趁着许诺现在还没工作,先谋划着生个孩子。到时候他跑不掉,你才算是得了终生的依靠。”
罗初因羞愤而哑了两三秒,过后她吼叫道:“你把我当什么啊?”
长欣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生气:“你没个好人家去依靠,以后难道要我来管你?我又不是菩萨,我有多少精力,能管你们一群丫头片子!”
——在这之前,阿初把她当另一个母亲来着。
也许长欣是到了更年期了。罗初安慰自己。
应该说来,这一切不是长欣的错,也不是更年期的错。
长欣是见识到太多的悲剧,所以在罗初身上她格外警觉。她精心培养的一只雄鹰飞到外面去,想象着她在悬崖上重生、在天空中翱翔,她绝对接受不了这鹰在泥潭中挣扎,在笼子里被人玩弄。
为了保证罗初不重蹈那些悲剧,她的危机感逐级提升,像个防御力拉高的母猫;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大,逐渐想要替家里所有的女孩子们去把控生活的舵头。
罗初辞职去江东的那一年,也是罗维涛婚后的第二年。
这一年,罗维涛怀孕了。
这是罗家的大喜事。当初满身烫伤的小姑娘,人生没有因为那场事故而耽误,今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所有人都为她真心高兴,都对她真心祝福。
可数月之后,罗维涛就流产了。
经检查,流产原因是幼稚子宫。这意味着,罗维涛以后也很难怀孕,即便怀孕,胚胎能健康存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当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唐彩霞几乎晕厥过去。
命运对罗维涛的捉弄,真是从里到外,方方面面。
罗维涛的夫家并不接受这一说法。他们表示自己的孩子是独苗,孩子是一定要生,就算是幼稚子宫,也不是没有成功生产的案例。他们将罗维涛接回家去,悉心照料,直到来年春天,罗维涛又一次怀孕。
罗维涛这一次怀孕并不是好时间。于自己的身体,上次流产的亏空还没有补足;且于家庭来说,罗维涛的丈夫又在此时失了工作,此刻连生活费都拿不出,更遑论补贴妻子。
公婆不管不顾,所有家庭的重担都落在罗维涛的身上,纵然罗维涛孕早期就百般不适,还要强撑着身体去上班。
一个身体亏垮成这样的孕妇,如何经得过这样的摧残?不久后,罗维涛就因晕厥住院,大夫说,孩子保不住,孩子在母体生活的时间越长,母亲的生命就越危险。
她的公婆立即就奔了过来,坚决要求不能流产。她的丈夫没有出现,只是打电话来说不同意流产手术,不签字。
罗维涛在晕厥中懵然不知她的命系在这样的人手里。
唐彩霞和罗维静在走廊里和亲家公亲家母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求,但他们绝不同意。他们说儿子是独苗,他们的孙子决不能有事。
此时此刻,静子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姑姑长欣,她哭着说道:“姑姑,你再不来,罗维涛就没命了。”
长欣听了,几乎是闯着红灯来到医院。
大夫还在帮着唐彩霞苦口婆心地劝说罗维涛的公婆:“确实是保不住了,现在最好的情况是拿掉孩子,保住大人。再晚,孩子和大人都没命。”
罗长欣细细问过了缘由,她确定对面这一对夫妇不是好人。她的牙咬了又咬,她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不敢做下这个决定。毕竟罗维杰的事情还犹在眼前,大哥大嫂的一贯操作,是把责任和后果都推给她,她的心有些犹豫。
长欣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罗维涛,那曾经是罗家女孩子中最坚强的一个,此刻却被婚姻折磨得寂静无声,甚至于生命有危。长欣再次想起了小时候那艰难的岁月,她抱着发了霉的罗维涛四处奔走的时候。
长欣心里有个声音在喊:“那是你救回来的孩子啊!那是你的孩子啊!”
这声音催促着长欣,她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离婚。这次我做主,我负责。离婚。”
罗维静和唐彩霞原来那悬浮着的不知如何办的心此刻忽然有了着落。罗维静跟着姑姑的声音,声线颤抖地喊道:“离婚,我们自己姑娘的命捏在自己手里,你们今天就是不签字,我们也要做手术。”
“你敢?你是杀人!”罗维涛的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坐在医院的走廊的地面上耍起疯,“那是我们的孙子!我们的命根,你们凭什么说打掉就打掉!再说,你一个嫁出去的姐姐,一个嫁出去的姑姑,凭什么轮到你们来说话?”
罗维静知道,他们这是在欺负自己家没有兄弟。
罗长欣根本不理会这妇人,她立即就打电话到律师事务所,询问了一些信息,然后对医生道:“罗维涛早就有离婚的打算,夫妻也正在办理该手续,已经委托律师向其丈夫提起诉讼。现在她妈妈在这里,有权签字。”
那妇人疯了一般跑进来,对罗长欣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妈,管得真是宽!管到嫁出去的侄女儿身上去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没有说话的权利!”
一向懦弱的唐彩霞此刻也冲了进来:“她是我们家的姑奶奶,她说的话怎么不算!”说罢,抢过告知书,用凌乱而幼稚的笔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场闹剧,罗维涛听到了一半。另外一半在她出院的时候,也听到了七七八八。
长欣原本还怕罗维涛心里有心结,百般嘱咐罗维静,要好好照顾涛儿的情绪,千万不能说负面的话来让她伤心。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罗维涛好像很平静。她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说话便说话,该笑便笑,该签字的离婚诉讼,她亲自签,该去法院做原告,她便坦荡荡去。
她一如那时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一般,穿高跟鞋、化妆、收拾头发,好似人生并没有这一场波折似的。
侄女儿们失败的婚姻、失败的成长路径让长欣恐慌起来。假如涛儿再住院,假如静子要离婚,假如罗初再失去了工作,假如...一切担忧涌上心头,让长欣整夜睡不着觉。
论理,她有自己的小家,她有自己的孩子,她应该将自己的一切收入和精力放在自己的小家上。可好像是惯性似的,好像血脉召唤似的,只要一接到娘家人的电话,她就不自觉地站在最前方。
为了尽可能多的避免负面事件的发生,长欣开始尝试控制家中每一个人的行为。有时候她半夜会给长健打电话,讨论父母养老的问题;有时候她又会给罗初打电话,一遍又一遍的教育她社会规则。她想尽可能控制着这家中所有的人的行为,以免他们步入歧途,给自己带来不可预料的负担。
更年期的长欣在忧虑和忙碌中患上了甲亢,体重暴增,浑身酸痛,眼球突出,视力下降。精力有限的她连丈夫儿子的生日都不大记得,时不时还要丈夫分出精力来伺候她。
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在电话中明确说过自己生病,可过了这许多天,并没有一个娘家人对她嘘寒问暖,他们似乎故意疏远着她。
儿子汪毓给母亲端来药片,此时他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是个十分能扛事儿的小伙子了,他问母亲道:“何必呢,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干。”
长欣道:“不然我可怎样?你不是没见过,你静姐姐身无分文来我们家蹭吃的;你初姐姐没钱读书还要问我借钱;你陈勤姐姐三天两头要离婚。这都是妈妈亲手养大的孩子!你说,妈能闭眼不管吗?妈狠不下来心呐。”
汪毓心疼母亲,他晓得母亲天生的母性泛滥控制不了,他道:“亲戚帮到那个份上也就到头了。以后各有命数,你也别太强求了。”
长欣道:“如今我的身体也不行了。别的人我也不管了,唯有你初姐姐和维生哥哥,我不能不再帮衬一把。你二叔走得早,他俩要是出息了,以后我见你二叔也有得交代。”
汪毓道:“你现在简直和奶奶一模一样了。”
长欣不理会这句话,颤巍巍坐起来,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说起来初姐。你可知道她辞了工作去江东?她为什么去江东?还不是念着当初那个许诺,可惜她又好面子,不肯放下身段去迎合人家。我势必要加把火,帮着她把婚姻大事操办了。到时候她有了婆家,也不愁维生没个依靠!”
汪毓还想说什么,但母亲目光炯炯,如燃起了一根烟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回房间读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