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要回娘家。
罗初哪里来的娘家呢?
是去找再婚已经几年不联系的宋琼瑶?还是去看看罗三丰和秋兰?——亦或者,难道带着许诺去长欣家里吗?这合适吗?
在为难间,还是许诺给出了答案:“自然要以长者为尊。”
三丰和秋兰住在县城的一处养老院里,自费一切开支。见许诺来,罗三丰忽然变得羞怯了起来。他忌讳自己的家丑。他在养老院的宿舍里翻翻找找,终究翻出来一袋饼干,颤巍巍放在桌上,道:“许诺,吃点饼干。”
曾经那样健壮笔直的老爷子,曾经一顿要吃二斤肉的老爷子,如今已经伛偻如枯木,连站都站不直了。
三丰谈了一阵养老院的情况,寂寞了一阵,开口诉说自己的委屈:“你大伯三叔他们几个,本来靠不住,我也不指望。只是可恨你长欣姑妈,也怨我找了老伴儿,再不同我来往。我住在这里,她一眼没来看过。”
罗初已经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也懒得也分辨,只是看着这养老院简陋的措施,心中唯有难受。沉默了一阵,许诺来替妻子缓和气氛:“长欣姑妈也已经快五十了,她也有自己的家庭。爷爷,你要体谅她。”
这话一说,三丰猛然愣住了。是啊,女儿也到了让人赡养的年纪了,他还只当女儿还是曾经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儿。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三丰开口说:“维生...维生也不来看我。”
罗初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也不曾联系到他。”
三丰抬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罗初一眼,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维生二十多了,什么都没有。房子也没有,媳妇也没有。你们两个,日子已经过好,你们能不能帮帮他?你知道,我拼死养活下他,就为能给你爸留个香火。别的不提,你已经嫁出去,但你爸爸的坟头,总有人去扫吧。”
大家都看出来,三丰并不似春仙那般在意维生对罗家的贡献。维生有没有撑起罗家,有没有发扬罗家,三丰不关心,他只希望维生做个乖孙。
罗初道:“我帮他,也得他自己本身立起来。更何况,天下没有全手全脚还能饿死的人。”
三丰兀自还说:“维生这孩子,命苦,从小没爹没妈...”
没爹没妈的难道只是维生么?——罗初酸意已起,便不肯再坐下去,只匆匆说自己有事,就要出来。许诺也不再推脱,只把给三丰买的衣裳放在床头,两口子弯着腰从低矮的门口走出来。
三丰站立在门口,瑟瑟冷风中他来送自己的孙女和孙女婿。他还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但尽管老眼昏花,他也看出自己的孙女和孙女婿不太待见自己。
三丰只好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人老咯,都嫌弃我咯。”继而转身进门去,郁郁睡了。
罗初和许诺又绕到长欣处来,几次敲门也不得开。打电话问时,长欣声音戚戚,说不在家,在梨花村。罗初只好又驱车赶往梨花村。
罗初看着如今宽阔不少的道路,回忆着从前,问许诺:“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送我来这里,当时路不好走,周围的树把你们家的车都刮坏。”
“怎么不记得?”许诺笑道,“每次我来这里,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真不愧叫做梨花村——连天地都是白色的。”
“现在不一样啦。”罗初指着远方:“你看那里,梨花村的新农村已经建设好,这几年已经是先进乡村。你知道这片土地不好种庄稼,经过几十年的探索,他们发现这片土地上葡萄生长得尤其好。他们开辟了果园体验渠道,旅游这一项就赚不少钱。梨花村没有梨花开,几乎可以改名叫葡萄村。”
许诺点头道:“我吃过,很好吃。”
罗初不禁想起来当年春仙告诉她的故事:“从前听我奶奶讲梨花村的故事,很震撼。一个没有天时地利的村庄,在时代的洪流中探索、前进、发展,直到今天,终于走上了适合自己的道路。可以说,梨花村的人从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不得不佩服一直在努力的那些人,他们是时代的英雄。”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想到李春仙。随着年纪和阅历的不断增长,罗初才逐渐可以理解春仙的行为。
理解但不认可。
罗初道:“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有些心疼我的奶奶。她好像一个满身树瘤的梨花树,顽强向上生长、开花。只可惜,陈旧的思想和沉重的家庭禁锢着她,也没有人帮她剥落这些瘤子,所以她那样痛苦。作为一个家庭的根,她也通过血脉带给其他人痛苦。”
许诺道:“她是罗家大院的根没错,输送血脉养分的也是她没错。可是养分从哪里来?——是从土地中来。她本身也是受害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车子就到罗家大院门前。大院外立面破旧不堪,一切都被太阳晒得发白,好像一层忘了填色的图层。
罗初打眼在长街上一看,长欣的车是停在长河家门口。
长欣的车后备箱打开着,里头放着诸多药品,印着医院名称的ct袋子横七竖八散乱着。
进得堂屋去,只见炕上躺着一个人,盖着被子看不清人脸。
长河那布满皱纹的眼睛红如枯枣,一边吸烟,一边啜泣。罗初和许诺来,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说了一句:
“坐。”
这弄得新婚上门的许诺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当地,等下一个指令。长欣醒了一次鼻涕,拉了一把许诺:“先坐下,站着不像事儿。”
“那是谁?”罗初也不敢上前去,只低声问了一句。
长欣红着眼睛:“是静姐啊。”
罗初一怔,这才走过去查看。躺在炕上昏睡着的果真是静子。静子的头上裹着厚厚的毛线帽,一张惨白发灰的脸上,全无一丝活人气色。罗初很快联想到父亲去世时的那一幕,不禁倒吸一口气,全身好像雷击一样战栗了一下。
她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