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蒙陈大人,太医院中最不待见他的人,从来没有直眼看过他,说话也是含沙带刺的。
徐一真没料到他会来:“陈大人,您怎么来了。”
陈大人刚下马车,没走几步,听徐一真这么说,抬起头来,斜眼看他,冷哼:“怎么?我不能来么?”
徐一真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只是没想到。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哼,”陈自蒙嗤笑:“说得好听,心里想的怕是,这老头这么瞧不上我,今儿来了多半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也不是?”
“这哪里敢,哪里敢呐。”徐一真急忙否认:“您言重了,言重了。”
陈自蒙还要说话,就被他身后一年轻人打断了。
“师父在治疗刀剑伤上面,太医院中是数一数二的,即便张院使,哦不,张院判提起来也自甘不及。听说这里的情况,他老人家是主动要求来此查看的。”
陈自蒙闻听脸色一黑,两条眉毛几乎竖起来,满脸的怒意遮掩不住:“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年轻人浑身一颤,连忙低头弯腰,整个人虽还站着,却又瑟缩:“是,师父。”
陈自蒙还不算完,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风:“掌嘴两下,以示惩戒。”
“是,师父。”年轻人二话不说啪啪呼自己两巴掌,声音清脆,但并未留手,很快脸上就浮现出通红的手掌印。
徐一真看得目瞪口呆。
那年轻人看上去比他还大一些,这样大庭广众下惩罚。是本就这样,还是说杀鸡儆猴?
杀的是他弟子这只鸡,儆的是他这只猴?
自古到今,从来都讲究“严师出高徒”,“师道尊严”的,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师之“严”,一言以蔽之就是“打”。
入门之前先立了规矩,坏了规矩那真就一个“打”字。
有些规矩是立在明面上的,有些规矩是立在心中的。就例如陈自蒙训斥他弟子,便是因为弟子坏了立在心中的规矩。
这个规矩的名字叫:尊卑秩序。
毕竟一个院使,一个院判在说话,你要不是太医院的多说一句也就多说一句了,你既然是太医院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没有允许便说话,说话字里行间隐约对眼前院使略带轻蔑,便是失了尊卑秩序,便是坏了规矩。
徐一真略一多想便明白陈自蒙为何处罚弟子。
但,话得分两头。规矩有大有小,处罚有轻有重,尊卑秩序,便是大规矩,但处罚可轻可重的。
重的活活打死,轻的两句好言之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前者多是长者之间本身尊卑悬殊而坏规矩之人是卑微一方。后者则是地位平等,或是坏规矩之人是为尊一方。
徐一真和陈自蒙,尊卑悬殊么?不至于。徐一真甚至觉得自己隐约处于劣势。
然而陈自蒙竟然让他弟子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自己两巴掌。正常不是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么?
他这样一番作为,倒像是硬顶着上,为了强调徒弟说的正确。
徒弟说的医术精湛是正确的,自然那其中隐隐的对新任院使的不屑自然也是正确的。
又或者,只是自己多想了?
一行人进了院中,陈自蒙一眼便见到坐地上的伤者,见他腹部包着纱布,已经染血,周围下着银针。
他不由嗤笑:“都说徐大人针法精湛,我却不以为然,要不然,”他指着流血的纱布,“既以针灸止血,为何还流血不止?”
这些血多的是之前就流的血。
但徐一真已经麻了,你爱咋咋地吧,便笑说:“陈大人说的是。在下针灸的确不行。”
徐一真不跟他吵架。陈自蒙老大没趣,也不再多说。
毕竟说一次过过嘴瘾,要逮着不放,徐一真可是皇上亲自任命的院使。难不成皇上是错的不成?
皇上自然也可以错。但圣上的错误岂是他小小的六品官,能在如此不严肃的地方说出的?
陈自蒙上前,拆开纱布,露出伤口。
针灸止血并不能如同止血钳一样,下针之后立刻一滴血都不流,还会往外渗血。只是渗血速度足够慢,血小板就能发挥作用,自主结痂,达到止血目的。
刚下针没多久,伤口远没有达到结痂的程度。
但作为能治疗刀剑伤的太医,他对于刀剑损伤的出血量心中有数,见了伤口立刻明白,流血绝不能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割伤似的。
他也立刻明白,之前伤者出血应该不少。抬眼一看伤者脸色,果然不仅脸白,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号脉,好在锦衣卫身体素质都硬的很,脉象虽弱倒不危险。只须处理了伤口,喝点补血生津的汤药就是了。
陈自蒙想到什么,回头问徐一真:“可会针灸麻醉?”
古代麻醉法,如同治法一样,分两种,汤药和针灸。汤药耳熟能详的是华佗的麻沸散,后来失传了。
但除了麻沸散,就没有别的麻醉汤药了么?不见得。水浒传中的迷药,便可以算作麻醉汤药。至于其他的定然还有,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如果说麻醉汤药,在古代小说的字里行间还能寻觅到一点踪迹。那针灸麻醉就连一点影子也无了。
后世网上都说,针灸麻醉是一九五几年发明的。
自然,一九五几年之后,针灸麻醉的确被广泛推广应用,在那个缺医少药的时代让我们用少量的麻醉药就能达到很好的麻醉效果。
但,说针灸麻醉是那时候发明的,不见得。
原因很简单。有些伤势有些病,病人未见得有让你从容熬药喂药的时间。这时候就非得用针灸麻醉不可了。
而针灸麻醉失传的原因,想想也就知道。
若你是个大夫,会针灸麻醉法,那必然当成绝活看待,藏着掖着,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即便迫不得已传给外人,也会说些云里雾里的话,从先天八卦说到紫微斗数,从纳音五行说到六十四卦。
学的人最后不得不放弃。
这种情况,会的定然是少数人,而最后不失传就有鬼了。
陈自蒙这样问,并非笃定徐一真会,是笃定徐一真不会。而只要徐一真不会,那陈自蒙便会笑说:“原来院使大人的针灸之术也不过如此。”
有理有据。
徐一真笑笑,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