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话让红霞有同感,她也觉得丈夫电话中显得很反常,是的,上次曲思冬登门,丈夫和曲思冬的谈话她都在场,交谈中,曲思冬从未说过他喜欢摄影,而在饭席中,曲思冬甚至滴酒未沾,又何谈爱喝酒?难不成曲思冬的这些爱好,是女儿得知后私下告知了他?想到这儿,红霞便问道:“冬儿,听说你热爱摄影?”
话刚说完,池橙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曲思冬,嘴里同时好奇问道:“你还爱好摄影?”
红霞于是否定了女儿透露的可能性。
曲思冬一脸愕然,半晌答道:“摄影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热爱……”
池橙赶紧问母亲:“我爸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曲思冬再次问道:“老池电话里怎么说?”
“老池说你热爱摄影,他待会赶回家向你讨教一些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他还让我一定留下你吃饭,说你喜欢喝酒,要和你喝几杯。”
“喝酒只是偶而为之,我从不贪杯!”
红霞听毕也满脸狐疑,自言自语起来:“这个池碧疆,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老池还说什么了?”
红霞想了想道:“他问我你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别人开车送你来的,他马上要求我做些好吃的,一定留下你单独吃饭,他说单位已没什么事了,马上赶回家和你见面,他还叫我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你……”
曲思冬听到这儿,已明白了大概,肯定说道:“老池电话里好像有所顾忌,他是不是怕……”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在曲思冬的脑际,脱口说道:“难道他怕电话被人监听?”
同时盯着曲思冬的两位女人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监听?谁会监听他的电话?”池橙抢先说道,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当然是日本人了!”曲思冬应道,“除了日本人,当今的南京城,谁还有能力监听一部电话?”
池橙更兴奋了,“我爸不是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吗?”
红霞赶忙瞪了女儿一眼,喝道:“池——橙,你放肆了!怎么能这样说你爸!”
红霞的语气透出严厉。
池橙吓得吐了一下舌头,对曲思冬扮了个鬼脸。
红霞赌气不理睬女儿,看着曲思冬求教问:“监听是怎么回事?”
“监听……监听电话就是偷听他人的电话内容……”
池橙瞄了一眼红霞,小声问曲思冬说:“日本人为什么要偷听我爸的电话?”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这要等你爸回家才能知道,不过,按照我的判断,老池之所以讲话小心翼翼,恐怕这就是主要原因!”说完把目光投向红霞,“也好,我让司机先走,我在这里等一下老池!”
来到门外见到赵楷,曲思冬吩咐道:“赵兄,这家主人回家还要一些时间,你先回去吧!”
赵楷“哦”了一声,发动汽车走了。
池橙用目光迎接曲思冬返回大厅,上前亲昵地拉起曲思冬的手,将曲思冬又引进书房。
“我妈说给你做手擀面。”
池橙关上房门静静地盯着曲思冬看,直看到曲思冬不自在为止。
“这么说,我爸和日本人并不是一条心?”池橙试探着说道。
“或许,你冤枉你爸了……”曲思冬沉吟片刻,又说道:“非常时期,我们和敌人的斗争有多种形式,隐藏在敌人身边这不失为一种很有效地斗争形式!”
池橙立即焕发出异样的光彩,神色中自豪满满,“我就说嘛,我爸怎么会投靠小鬼子?”
……
半个多小时后,门外就响起了汽车的轰鸣声。
池橙站起身,“我爸回来了。”
曲思冬听到门外汽车的关门声,和池橙一道出了书房。
汽车很快驶离,从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池橙欢快地喊了一声:“爸爸——”
池碧疆微笑应了一声,和曲思冬擦肩而过,嘴里低低说了一声:“小伙子,跟我来。”
池碧疆转眼进了厅堂东侧的书房,曲思冬紧随而至,池橙也跟在后面,刚要跨步进书房,池碧疆将身子挡在门口,拦住了她的去路,严肃说道:“橙儿,你就别进来了,我和这位曲先生有事相商。”
池橙嘟着嘴,悻悻转身离去,但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此时的她心情无比愉悦。
关上书房的池碧疆亲自给曲思冬看座,将自己的座椅调整方向,坐在了曲思冬的对面。
此时两个男人都在沉默,谁都不愿先开口,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池碧疆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两只手指钳出两根香烟,问道:“小伙子抽烟吗?”
曲思冬伸手取出一根。“会抽的……”边说边放进嘴里。
池碧疆分别把两根香烟点着,猛吸一口,缓缓取下香烟,又看了一眼曲思冬,轻轻咳嗽一声。
“你叫曲思冬?”池碧疆看了一眼燃烧的烟头抬起头问道。
“池……”曲思冬刚开口,池碧疆立即打断道:“请叫我伯父!”池碧疆顿了顿又道:“我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我的年纪应该比你父亲要大!”
“伯父……伯父今天约我留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晚辈说?”
“是的!但是在我说之前请你先说说自己的情况!”池碧疆双目炯炯,气势逼人,旋即补充道:“请你一定要如实相告!”
“是伯父!我……我叫曲思冬,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我一家四口人,父亲是南京育群中学的一名国文老师,母亲是夫子庙大华百货店的售货员,我还有个妹妹,她叫曲思秋……我今年二十六岁,原是国军南京城防司令部的一名少校营长,后来南京保卫战爆发,我和我的部队打散,就留在了南京城,在南京沦陷之初,孤身一人潜到中华门一带对一名鬼子高官进行狙杀,但以失败而告终……”
“是不是鬼子的方面军总司令松井石根入城那天?”池碧疆打断了曲思冬。
“应该就是那一天,也就是那天我们在中华门附近的马路上相遇的,并有了第一次的见面。”
池碧疆仔细回想着,忽然醒悟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天我找到了失踪的女儿!”
“后来呢?”
“也就是那一天我认识了重庆方面一名代号‘钉子’的特工……再后来我在紫金山一带和他一起接受了数十名国军溃兵,组建了一支队伍,叫华帮抗战大队,我被任命为副大队长,但后来生存空间被鬼子挤压,不得已就跳到了外线……”
“还有吗?”
“部队一路上险象横生,冲破了鬼子的层层封锁,但打到最后,三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二十人不到,我们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只能继续向东,最后抵达茅山一带,和共产党的江南抗日先遣队合流一股……”
“哦?那你怎么又回来的呢?”
曲思冬犹犹豫豫说道:“我放不下父母,特地独自一人潜进城里……就是为了看看父母平安与否……”
池碧疆没有继续追问,神情已不似刚才严肃,他又吸了一口烟,娓娓说道:“既然大家开诚布公,你是一个有担当的年轻人,我的情况你也应该知道……不瞒你说,我是一名中共共产党员,27年年初在上海经人介绍加入党组织的,至今十年有余,可以说我是一名老党员……我作为金陵图书馆的馆长,在抗战之前,接到的指令就是‘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这十六字方针!全面抗战爆发到南京沦陷后,我被要求继续留在南京,利用文化人的身份伺机进入鬼子的阵营!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尽管我受到了很多人的歧视和白眼,包括自己的家人,他们不理解我,可我不能多解释……”池碧疆说着换了一种语气问:“你曾经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这并不影响我如今对你的敬意!”
这个回答池碧疆很满意。
“可是,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我发现我并不十分适应这样的工作,我的骨子里有的只是一种文化人的清高和孤傲,不屑于谄媚和逢场作戏,而这恰恰是我的致命缺点,面对狡猾强大的敌人,我竟然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是的,你所要面对的对手是鬼子的专业情报精英!”曲思冬附和道,“可以说鬼子是靠情报起家的,在亚洲乃至整个世界,鬼子在情报战线上一直是数一数二的!”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犯错,有些错误可以弥补,而有些错误却是致命的!”
曲思冬利用池碧疆停顿抽烟的机会,忽然问:“池……伯父今天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不是关键!”
“难道伯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我?”
“我……我今天想托付你一件事!”池碧疆斩钉截铁说道。
这时的池碧疆又是一脸严肃,他转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蒂,立即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曲思冬知道池碧疆接下来所要说的,一定事关重大,连忙正襟危坐,神色也庄重起来。他把嘴里的半根香烟拿下,夹到右手的双指间,并垂下了双手。
“伯父,您请说!”
“我想把橙儿托付给你!”池碧疆突然一字一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