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舌战李左车
作者:抱璞老人   阴谋天下秦二世最新章节     
    走在胡亥身侧的公孙桑也看到这种情况,心思活络的这些宗室甲卫马上就能明白皇帝的意思,立即应承。

    暗道入口在院落最后一个小屋室内,走进去一看,整个暗道挖的很高,胡亥就算乘坐肩辇在里面都完全不担心碰到头。暗道两侧墙上都插着牛油粗烛,灯火通明。

    胡亥对公子婴说:“一条暗道弄得这么亮干啥?用牛油烛也太奢费。都换成脂灯,走路不会看不清道就行了。”

    从暗道一出来,就是公子婴府邸靠近宫墙一侧的一个院落。面积不大,院内只有一个主屋和两间小侧房,暗道出口就在侧房内。

    出了院落,可以看出这个院落位于整个郎中令府的一角,有一条靠近府墙的道路,直通到府邸中主殿的一侧。

    胡亥一看就高兴了:“皇兄,上次我说你要给我一个院落,这个暗道院落就是给我准备的吧。”

    “陛下对这个院落很满意?那臣府中以后就不许别人再来此院了。”公子婴边走边回答道。

    “那倒也不必。可以告诉府中下人,这个院落就是任襄的住所。然后把这个任襄搞得稍稍神秘一点,时在时不在,让下人们隔数日去打扫一番。屋内要准备书案、书架、床榻等物,府中门隶要知道有任襄这个人住在府中,府内家老不妨告知实情,不然不易为我遮掩。”胡亥认真的说。

    公子婴心的话,您这是要搞哪样?不过嘴上没说出来,拱手点了点头。

    正好此时府内家老听到有下人报告,看到一群人从府邸后部走了出来,有些惊讶,赶过来一看,自家主上正陪着一个小公子向着关押李左车的院落走。公子婴也看到了家老,示意他跟着。

    走到李左车所在的院落附近,就看到了替换中尉军的锐卫。公孙桑打了个手势,一行人来到跟前打开了门。

    与上次一样,李左车依旧在主殿内读书,院内的李家亲卫听到院门响,看到公子婴率先走了进来,就在罴壮的示意下都回到了侧房里。

    公子婴站在门内向罴壮点了点头:“请壮士通报一下,婴求见公子左车。”

    听到罴壮在主殿门外的禀报,李左车起身打开殿门,站在一侧躬身行礼:“罪囚李左车,见过郎中令阁下。”

    公子婴笑了:“婴早说过,公子非囚乃客,何须如此。”

    任襄从公子婴身后走上前来向李左车一揖:“小子任襄,又来拜谒公子了。”

    李左车微微一笑:“小公子请进,郎中令请进。”

    公孙桑这种伴当类型的甲卫并没有进院,而是另外六个武力强大的甲卫站到了殿门两侧。公子婴则偕同任襄随李左车入殿,分宾主落座。

    李左车坐定后,看着任襄微笑着说:“小公子此来,又有何见教?”

    任襄略一躬身:“上次小子前来拜谒公子只是初会,又因姊婿伴驾刚回已是夜深,故而未及多向公子请教。今日得知姊婿朝议已毕,便又来相扰公子。”

    李左车带着含有讽刺意味的笑容看向公子婴:“秦帝今日朝议,又商讨了一些什么利民之策呢?如果事涉秘事,郎中令可不回答。”

    公子婴笑笑:“公子猜中了,今日朝议所议之事,确与黎民生计相关,主要是皇帝查问有关租赋方面的事项,应该是要考虑为民减轻负担吧。虽没有什么终决,但以皇帝近来所发诏令,显然不会是再加百姓租赋。婴想,公子能到婴的府邸做客,想必也是公子觉得皇帝有所作为,对六国遗族复国有碍吧。”

    李左车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秦帝才只是查问租赋,也没有定论。如果真为百姓着想,何不直接减租赋呢?”

    公子婴刚要说话,感觉衣服被任襄轻轻拉了一下,于是只是笑了笑,便回头看向任襄。

    任襄微笑着对李左车一拱手:“公子于医巫一道,可有涉猎?”

    “某不知医巫。小公子何有此问?”李左车有点奇怪。

    “一人得疽肿,有人说,可绝食,疽肿不得养,则消。公子以为如何?”

    “疽肿不得养,人也饿毙了。”李左车大笑,“真是童子之语。”

    任襄不动声色:“然。以人喻国,国有乱象,如人疽肿,如果为此减租赋,就如人绝食也,疽肿不但不消,反因人无食而弱,只能任由疽肿发作。公子说皇帝应减租赋,但现在公子这般以谋略闻名之人都欲袒臂刺秦,可见国之疽肿已有多严重,此时当应趁两臂尚有力,剜却疽肿,然后再缓养身体,公子以为小子所说,对否?”

    李左车一下说不出话了。

    其实胡亥在这里偷换了一个概念,疽肿本就是秦帝王滥用身体导致的毒素累积,减赋虽然不能立即见效,也是缓和毒素增长的方法之一。当然以当前状况,减租赋的诏令就算快速传达到民众耳中,也不可能立即就消除毒素,不过这样解释就易于引起争论,所以胡亥玩了一个手腕。也是李左车确实不懂医,因此反而想不到这层。

    “公子确实大才。”任襄见李左车不说话,发了一声感叹。

    李左车有些讶异:“小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大概是期冀皇帝减赋,这样无粮秣军资养兵,好使六国遗族之乱更易于进行。岂非大才?”任襄赞叹着。

    “哈哈,”李左车再次大笑,“这等谋划被小公子一语揭穿,又如何可算大才?”

    他不再就此话题继续,反问公子婴:“郎中令乃皇帝近臣,某倒想问一句,某等刺驾灭族之罪,郎中令却将某等软禁于此,这数日也无交待,秦帝究竟何意?”

    公子婴略一沉吟之际,任襄又插了进来:“以小子猜测,陛下或许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待公子。公子之罪大,然公子亦有才名。如果公子愿为朝堂所用,刺驾之事知者甚少,也未成事实,岂不两全。”

    李左车又想笑:“郎中令,你这小妻弟又说孩童话语。”

    他又转向任襄:“某为大赵武安君之后,秦灭赵,杀吾祖,某就算有才干,也会为大赵复兴而用。小公子说秦帝竟想用某,难道秦帝也似小公子一般善于幻想吗?”

    任襄淡然一笑:“公子此语,就又可回到小子初谒公子时,公子所不认可之事上。上次小子说,七国内战数百载,百姓无安定之时。先始皇帝一统是为使天下不争,武安君为保赵王之土而抗秦虽无可责,但相比对抗外族,其功绩就退居其次了。公子当时说不认可小子此说,小子今日可问公子理由否?”

    李左车上次说这话时本就是有点强词夺理的意思,既然认同任襄所说李牧杀胡为第一功绩,那抗秦只是第二功绩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听到这个小童子依旧不依不饶的再次提及,他也只好继续嘴硬的回应:“对大赵而言,匈奴和暴秦都是敌人,都是来侵我土地、夺我资财,小公子以为,这里面又有何差别呢?真要细论起来,暴秦还要亡我王的国土,使我王失位,是不是还可以说,暴秦比匈奴更该抗击?”

    任襄轻轻的摇摇头:“小子与公子的看法不同。小子认为,大秦灭赵,只是灭国,也就是公子所说,夺赵王之土,而于赵土之上的黎民并无绝灭之举。当然,刀兵之下,误害黎民之事也不可免,但从根源上说,并不是以让赵地哀草荒野、灭绝人烟为目的,而仅是要将赵国土地纳入一统之中。”

    他一挺小胸脯:“匈奴则不然,他们是劫掠,不但劫掠资财、还要劫掠人口。匈奴胡骑过处,村舍遭焚、人掠为奴,不从则杀戮,那完全是真正的胡骑一过、赤地千里。大秦灭赵,可有掳掠大批赵人为奴?可有烧屋毁宅,让黎民无家可归?反抗者死,这一点,公子想必不会拿来反驳小子吧。至于公子所言赵王之土和赵王之位,如果追根寻源,赵王的国土,来自三家分晋。既然天下为有德者居之,赵可分晋土,秦又为何不可获赵地呢?”

    李左车淡然一笑:“小公子虽然口齿伶俐、滔滔不绝,但也无法惑动某心。自某祖武安君始,即为大赵忠良,自当忠赵。忠君乃人臣之根本。小公子不会认为,一个不忠之人,也能获得秦帝的完全信赖和使用吧?”

    “小子完全赞同公子所说的,人要以忠义为本。对武安君于大赵之忠,也深为敬佩。”任襄拱手向天一礼:“只是公子所说忠君,那就要看君王是否贤明可辅了。适才公子说秦杀汝祖,对,也不对。对者,武安君是因秦反间而亡。不对者,武安君非秦人所杀,反是被赵王诏令赵相郭开所害。”

    胡亥死死压着又想起来踱步的念头,稳稳的跪坐着:“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当年赵王先视武安君如犬马而驱使,后则视武安君为仇寇而杀之后快,如此之赵国君王,公子至今仍言忠君,公子欲步先祖后尘乎?”

    李左车冷笑一声:“赵王暴戾昏庸不可忠,秦帝难道不暴虐吗?自秦一统以来,始皇帝所为种种,天下百姓已不堪负。小公子锦衣玉食于郎中府,可知否?如今二世皇帝更甚之,登基半载,徭役七十万筑阿房之宫,只为一己之乐,视天下百姓皆为土狗。如此帝王,值得某忠否?”

    任襄刚要反驳,公子婴举手阻止:“公子,婴有一疑问,还请公子教我。都说公子左车承武安君之才,习兵书、学韬略,已有大成。只是此番公子意欲刺驾,却显得十分突兀。当年博浪沙韩国遗族张良刺先皇帝,所选之地为山东沙野。而前日公子刺驾,却选关中老秦根基之地。如此欠思量,乃至公子都未能及时抽身而去,却与公子谋略之名不符,不知所为何来?想必不会是因皇帝骄奢而要为天下除之吧。”

    李左车张了张嘴似要解释或反驳,但最终没有说话。

    公子婴看着他继续说:“婴有一推断,不知对否,说来给公子听听。公子说当今陛下只为一己之乐,视天下百姓皆为土狗,如此必失天下民心。公子又以忠心于恢复赵王室之国为己任,皇帝昏聩对公子复赵是有利之事。而刺驾若成,新登基者如若非昏聩之主,则公子匡复大赵难度将激增。”

    他略带讥讽的笑笑:“公子行如此反常之事,实难理解。所以,婴推想,是否是因这数日陛下停宫建、散徭役等诸多举措,让公子觉得陛下这些顺天应民之举,会导致公子不易煽动百姓反秦复赵,而生杀意呢?”

    任襄抚掌而笑:“姊婿此言,是以公子之盾,御公子之矛啊。”

    脸色一转,他严肃的对李左车一拱手:“公子愿为百姓用命,小子则敬。公子只为复赵而奔走,小子将鄙。小子慕武安君之功业,是仰慕其为中土之民抗外侮。公子可曾想过,大秦暴虐致民不聊生,但如若六国遗族皆以复国为要,则关中、山东,重回诸国征战,民又如何安宁?”

    任襄冷笑一声:“在反秦初始,各国遗族或可齐心协力。一旦大秦崩灭,遗族间的同盟顷刻瓦解,各已复之国难道不是重回夺地占土、战乱不休之态?还望公子深思,是以百姓生息为重,还是以他人之国复为重?”

    他等了等,见李左车没有回答,又说:“公子先祖为赵王之忠臣,但赵王却杀武安君。公子若为百姓计,小子认为,就不应以谋国复王为目的,而是应以保一方百姓安宁为己任。当今皇帝,或曾兴宫室、耽享乐,但就以最近作为而言,未尝没有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之景象。停宫建、散徭役是大处,而小处,小子闻姊婿言说,除咸阳主宫和几处必要用于安置他人所需外,皇帝已经封闭了咸阳大部分宫室,并使人出咸阳封闭所有关中和山东的离宫与行宫。如果公子夜晚可登高一览,则过去咸阳城宫室璀璨灯火之夜,现已变成星光点点了。由小及大,公子可有什么感触?”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是说春秋时期,楚庄王登基三年在朝政上无任何作为,每日打猎游玩或在后宫饮酒取乐,并且禁止劝谏:“有敢于劝谏的人,就处以死罪!”楚右司马对楚庄王出谜语说:“臣在南方时,见到鸟落土岗,三年不飞不鸣,这只鸟叫什么名呢?”楚庄王知道右司马之意,回答说:“此鸟虽不飞,一飞则冲天;虽不鸣,一鸣必惊人。”此后楚庄王终成一代霸主。

    李左车有些愕然,心道:如此说来,秦帝还真的转性了?真的要一鸣冲天?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公子婴。

    公子婴微微一笑:“襄虽孩童,所说倒是不错,陛下是有这些举措。”

    任襄接着又说:“孔子曾言:鸟择木,无木择鸟。公子欲扶保,应扶保与百姓安宁之主,择为天下百姓带来依靠之木。而非扶保空头王号之主,择自身尚无所依之木。且不说当今皇帝已有复兴之举而使公子未必能尝所愿,就说公子得复赵土、得立赵王,但想要复国之人并非只有赵人。到时六国皆复,环伺于赵土周遭而肉视之,赵国的黎民安定又何来?公子复赵,是只为一己之私而留忠赵之名呢,还是真的心系赵土之民而谋一方安定呢?”

    这话说的就有点重了,李左车脸上现出愤然之色,但转瞬又变为深思的模样。

    公子婴向任襄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自己对李左车说道:“公子,陛下不因公子刺驾而枭首灭族,婴本不应妄自猜测陛下圣意,但婴认为陛下或是确有惜才之意。刚才襄所说之语,童言无忌耳,公子还请原谅襄的冒昧。今日搅扰公子已久,如此,婴就先……”

    “且慢。”李左车不等公子婴把“告退”两字说出,就打断了他的话。

    “公子还有什么见教?”公子婴略略有点期待,这位终于有松动之意了?

    李左车看了一眼任襄,欲言又止的样子。

    任襄一见,立即站了起来:“公子请谅小子乱语,小子先行告退。”搭手一揖,转身推门而出。

    见任襄出去了,李左车拱手对公子婴说:“此子,非凡人也。”

    公子婴暗暗一惊,难道被李左车看穿了?不过好在李左车马上转移了话题:“郎中令,适才小公子之言,对某确有触动。以黎民生计为重,还是以赵王之国复为重……或许某的问题涉及秦朝堂之秘,郎中令可答可答之事。”

    “公子请明言。”

    “秦廷上下,包括秦帝,对目前山东百姓所受压榨,有人知否?或者说,有当权者知否?”

    公子婴反问道:“以公子之才,得知吾皇近日作为后都欲盲动,公子认为当今陛下还是不知天下民生之昏君吗?”